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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庆:在德国逛书店

  

  读书人最爱呆的地方,一是家里的书房,一是街上的书店。在中国如此,在国外亦然。

  初到德国柏林,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当无聊、寂寞袭来时,只有一件有意义的事可干,那就是:逛书店。

  德国的书店从外表看,与国内的并没多大的区别,大的有三几层,小的也就10来个平米。甚至就“硬件”设施而言,有的简直远不如国内的“先进”,但它给人的舒适感,却是国内的远不及的。譬如说,在这里,无论你是背着书包,还是拎着袋子,都可以带进去,没有人说,你必须先把书包或袋子寄存了,否则不许进。这决不仅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点方便而已,它给人带来的是一种被尊重的感觉。说明他们对带包进来的人是完全放心的,没有人带着那种阴暗的心理,把我们设想为潜在的“窃书者”。在我们的所谓“礼仪之邦”,我们何曾享受过这样的礼遇!所以,对于已经习惯了要进门、先寄包的人而言,领受到这一点点“自由”,内心不仅感受到一种舒坦,而且真的是一种温暖。另外,德国大一点的书店,一般都有书桌供人使用,你不仅可以舒适地坐在那里漫漫地翻阅,而且可以带着你的笔记本电脑在那里随意地“抄书”,把这里当作图书馆,而不一定非要买他的书不可。相比之下,国内的书店就要“小气”得多,你如果只是在这里抄他的书而不买,营业员早就要下逐客令了。

  第一次在柏林逛书店带给我的感觉是最为强烈的。那天原本没计划逛书店,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家”看书看累了,便拿着一个小收音机,边听广播练“听力”,边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条与柏林最繁华的“库达姆”(Kufuerstendamm)大街平行的街道上,这时,一家店子的玻璃橱窗内摆放着的琳琅满目的书,吸引了我的目光,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去。一问,PHILOSOPHISCHE(哲学的)书在三楼,我连忙找到电梯,很快就到了。好家伙,我朝眼前的书架只扫了一眼,就完全兴奋了。从古至今的大哲学家一个个都在这里,不仅有他们的原著,而且有后学的研究著作。像康德、黑格尔这样的“古典”作家,不仅有供学者引用的标准的“科学院版”(或历史考证版),而且有供学生上课用的“口袋书”,同时还有其它的一些版本。我一本一本地取来翻阅,又一本一本地放回原地,悠悠的油墨香,很快散发到身上,侵润着心田,非常地陶醉。这些在国内想看而又难以看到的书,齐整整地围在四周,就像异国他乡的孤单的游子,突然见到了一大帮日夜思念、而又难以想见的亲朋好友一样,激动得让人直想跳起来,一个个地去拥抱。

  这次,由于身上带的钱不多,我只买了一本最新版的海德格的《存在与时间》(Tuebingen2001年第18版)的精装本。这本书由于发行量大,价钱便宜,只要42马克(约相当于20欧元)。海德格其它的书,实际上非常贵,他的全集,每本大概要70多欧元。德国的书价,如果按他们的工资收入,实际上与我们的差不多,一般的新书在二三十欧元之间,厚一点的在四五十。但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对于同一个作者的同一本著作,读者可根据自己的用途,选择不同出版社的不同版本,选择的余地很大。对于我们这些“囊中羞涩”的学者而言,由于对有些书的版本要求不是很高,所以,除非急用,一般不必非买新书不可,完全可以慢慢地到旧书市场上去搜寻。

  最便宜的旧书,在周末的旧货市场上可找到一些。由于德国规定,周末(从星期六中午开始到星期天全天)所有的商店都不准开门营业,所以,一到周末,我或者去教堂听听免费的音乐,或者就是去逛旧货市场。我最喜欢去的有三个:一个在洪堡大学(HU)门口和附近的河边上;一个在柏林工大(TU)主楼前的6月17大街靠近动物园(Tiergarten)地铁站;一个在4路地铁(U4)终点站附近的舒恩伯格广场(Schoenberg Platz)。到这些地方去,就不能抱着特定的目的非要买到什么,只能是闲逛而已,严格地说,这不是去“买书”,最多只能说是去“掏书”。得之是幸,未得无憾。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大量的旧书摊上,偶尔也会有一两本名家名作,像沙海里的金子一样,对你闪着光,让你的眼睛为之一亮。我在这些地方,就“掏到”了文德尔班(W.Windelband)《Praeludien——哲学导论文集》、蒂利希(Paul Tilich)的《基督新教—原理及其现实性》、杜兰特(W.Durant)《人类文化史》中的好几卷等等好书。偶尔,在这些旧书摊上,也会有一些新思潮的新书,我就买到过法国后现代思想家福科的《知识考古学》等书,但价钱比旧书贵,比书店的新书要便宜将近一半。

  倘若是带着目的去买书,又要考虑好的版本和便宜的价钱,那就要去真正意义上的旧书店。柏林的旧书店非常多,生意也很红火。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诺伦多夫广场(Nollendorfplatz)附近,那里不仅旧书店集中,而且专业性比较强,分类也做得比较好,让我们查找起来比较方便。在这里,我发现过许多哲学家的全集,有的是全的(如《康德全集》、《马克斯.舍勒全集》,但也有不全的,像《莱布尼茨书信集》。旧书店的价格有时是让人看不懂的,德国人不像我们买东西时喜欢像在菜市场那样讨价还价,特别是这些旧书店的老板,有的是很有学养的博士,他们的确对旧书本身的价值非常在行,所以一般不喜欢有人还价。而且,我发现,有的书店把某些版本很好、又有价值的经典,当作“古董”来买。我买尼古拉.哈特曼的《伦理学》,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这部书是现象学伦理学的一部经典,我早就想得到它。台湾的学友林远泽博士(柏林自由大学)只花了35马克就曾买到过,一直让我垂蜒(错字),但我花了一年的时间留意,也没有发现。曾有过一段时间想放弃,准备复印一本算了,但这部著作800多页,复印的是没法看的,所以一直为没有买到此书而黯然神伤。但有一次,林博士打电话告诉我,说在7路地铁站克莱斯帕克(Kleispark)附近的一家旧书店里有一本,我放下电话,就急匆匆地赶过去了。拿到这本书,简直爱不释手。它是柏林Walter de Gruyter & Co.,1962年的第四版,这个版本至今是最好的,所以老板的标价是58欧元。我一算,是林博士买的3.5倍,就试图根老板还价。但无论我怎么磨嘴皮,老板一点也不让步。我只得扫兴而归。晚上我还不死心,便上网到旧书网站上去搜索,看在整个德国范围内有没有更便宜一点的。结果,让我吓了一跳,别的地方只有两家有这本书,而且价格是135欧元!第二天,我又跑过去,二话没说,掏出58欧元,像买了一件宝贝一样。

  实际上像这样把旧书当“古董”的,后来我碰到的就多了。最离奇的一次,是在魏玛,参观完歌德的故居后,我坐在街边,要了一杯咖啡漫不经心地品着。突然,不远处,我女儿在喊:“爸爸,这里有一家旧书店,你要不要看?”。我进去溜了一圈,心想,这不愧是歌德、席勒的故乡,基本上都是文学艺术类书籍,没有什么让人心动的哲学书。正准备退出来时,却发觉在角落处,有一小书架放满了一套精装的黑皮书,我以为是宗教类的,取下来一看,竟然是一套《尼采全集》(我数了一下,好象是28本)。我叫老板来,问多少钱。老板说:“mehr zwanzig tausend EURO”(2万多欧元)。我以为听错了,有问了一遍:“wie bitte?”,回答依然是2万多。这就是典型的”古董“书。实际上,尼采的书,在德国出版得非常多,一般的出版社不断地在出,所以,就是新书,也是很便宜的。这说明尼采在德国的普及程度很高。但要与德国人谈尼采,有时就要小心点,有时遇到天主教徒,你眉飞色舞地说尼采,会让他们心中不阅的,因为尼采喊上帝死了,伤了他们的心。我就遇到过一次尴尬。那天参加一个基督教的翻译会议,在吃饭时,就高兴地谈起前几天我买到一套尼采的新书,价钱不贵。旁边的天主教徒雷立伯博士马上说,“那都是垃圾、垃圾”!。雷立伯是中国通,他这样说时,尽管没有任何恶意,像是开玩笑,但不能说这完全不代表他的信念。

  回国已经两年了,在德国逛书店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每一次,不管是有意而去,还是随意闲逛,实际上都是一次浪漫的奇遇。其中的幸福,只有真正的读书人才能领会得到,因为这构成了我们一种最真实的生活方式。

  

  发表于《优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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