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子道论的含义很复杂,一方面语言简奥,语义常有模糊难解之处,另一方面表现出多种不同思想倾向,使得研究老子的学者,彼此意见分歧很大,持各种说法的都有。[1]但是老子道论的主要旨趣,应该说还是明确的,这就是以谈论自然世界本原的方式,来为人的生存和行动,揭示一个最高准则。
老子的自然之道,以自然本体论的形式表达出来,这种自然本体论,从本质上说是源于一种对自然世界带有神秘感的崇拜。这不是原始的泛灵论意义上的崇拜,而是带有较高级的哲学思辨意识的崇拜。这种自然崇拜认为自然世界深不可测,要比人们能够窥测(可见)、描述(可言)、梦想(可意)到的,不知深奥多少。同时,在这深奥的自然存在里,就隐含着这个世界最深层的原则。在自然存在深奥的启示面前,人的能力显得特别渺小;人用心智力量创造出来的一切制度、规范,都显得无用和可笑,不仅无用可笑,而且还把人和自然世界隔离开,使人陷于既肤浅又盲目的欲望冲突和社会矛盾之中不能自拔。道的自然崇拜,启示了一个新的生存和行动原则,既否定文化规范,走向与自然的合一。这一思想中包含着前所未有的哲学反省,就是自然的深不可测,启示了世界本真状态和人的回归之路。要理解老子自然本体之道的真实含义,首先应准确把握老子对自然世界的基本看法,这一点很重要。对自然的基本看法,决定了以何种态度来谈论世界本体,当然也决定了这种世界本体的意义指向。
一些学术论著,在讨论分析老子道论的自然本体论性质时,过于夸大了其中的自然哲学意义。这种夸大造成十分流行的误解,好象老子道论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主要在于提出自然本原问题,天地万物创始问题。这种误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没有首先理解老子对自然世界的看法是一种什么样的看法;认为道论的自然本体,意义首先在于揭示世界本质上是什么,这实际上就意味着假定,老子以一种科学探索者的眼光看天地万物,他的兴趣好象古希腊的智者那样,是关心天地万物背后的本质是什么,天地运行的大尺度因果律是什么。这种假定在不少论者那里,成为研究老子道论意义的不言而喻的前提。这种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们学术界对哲学的基本性质的理解,受古希腊哲学,欧洲近代哲学影响太深。古希腊哲学和欧洲近代哲学,作为西方的主流哲学,就是以知识论的问题作为哲学核心问题。在这个西方主流哲学传统里,哲学问题的经典表述是这样的: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古希腊)人类认识世界的各种知识,是不是可靠,知识的合理根据何在?(近代,培根至康德)人类陈述知识的语言,意义是否含混?(现代)[2]这种哲学,其实只是代表了如何看世界,如何看人与世界的关系的一种方式。这既不是唯一正确的方式,也不是哲学唯一可能的思考方式和言述方式。可是不幸,由于西方近代科学的巨大成功,由于西方文化的影响覆盖了全世界,西方主流哲学的思考方式和看世界方式,就在很多地方被误认为是标准的方式。当一部分学者在赞誉老子道论“第一次提出了世界本原问题,和天地万物创始问题”时,他们实际上是以西方哲学的标尺,来衡量老子哲学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好象老子的自然本体论,暗合了(西方哲学中给出的)哲学经典思路,所以就特别值得赞誉。而这样一来,他们实际上就把老子哲学真正看世界的方式,给忽略了。
老子道论对自然世界的基本看法,其实是与希腊式的哲人的看法,十分不同。老子面对天地万物,他的兴趣不是在于思索知识论问题,而是思考人的困境可能的解脱方式。亚里士多德曾经说希腊哲学起源于对自然的惊异。[3]老子哲学也可以说是起源于对自然的惊异,但实质上是不同的。希腊哲学是惊异于自然的秩序性的庄严,由此想到自然深处一定有严密的构架,有最终可由理智把握的因果律则。老子是惊异于自然世界在天然无为的运作中达到的全能和无限,由此想到自然深处的隐秘原则(道),启示了人的完美图景,所以说老子看世界的方式,是自然崇拜的方式。这种自然崇拜的眼光看世界,有其特有的哲学含义。哲学并不只是求真,不只是追问世界本原是什么。在更基本的意义上,哲学是对人在世界上所处位置的一种思考。老子道论的哲学含义,就在于以自然的完美,特别是以一种不可见、不可知、不可言的完美,来启示对现实的迷误和生存的反省。
二
我们理解了老子看待自然世界的方式,是一种自然崇拜的方式。老子所说的自然本体,是永恒的之物与完美之物的象征。然后我们才能够从一个适当的角度,分析老子自然本体论的思想内涵。看看老子在古代思想的复杂演进过程中,提出了一种什么样的最高原则。
老子所说的道,有三层基本的意思。第一,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源、产门。整个宇宙都从这个本原性的道中绵绵不绝地产生出来。第二,道是实体性的存在。所谓实体性存在,用通俗的说法,就是道实有其物,是一种具体的东西,老子称为“物”。他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老子》第二十一章,以下仅注章次)[4],“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二十五章)。第三,道是天地万物的最高准则。这三层意思之中,前两层意思,就是指涉自然道体的,学术界研究老子道论,较为常见的做法,是就这两层意思,即道的天地根源之意和实体之意,详尽分析,以求理解老子所说的天地起源论和万物本原论,其系统的思想形态究竟如何。比如,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于是大家就来讨论“一”是什么,“二”是什么,“三”是什么,从中分析老子所理解的宇宙生成论。[5]老子又说:“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大家就讨论道这个东西(实体),它是惚恍窈冥的,这种状况究竟什么意思?惚恍窈冥之中,又有“象”有“物”有“精”,这又是什么意思?从中分析老子所理解的自然本体论,特别是从中分析其思想究竟倾向唯物还是倾向唯心?这种类型的老子道论研究,在学术界较为流行。这种研究方式背后,就隐含着以老子道为自然知识探讨的潜在假定。我不能说这种思路的研究完全不对,但可以说它偏于一个较次要的方面。老子道论,是借自然本体论的形式,来言说人的意义指向。既然借自然本体论的形式,就表明老子对自然知识问题,有一定的兴趣。但尽管如此,这种研究思路却忽略了老子道论最重要的东西。因此,不仅不能正确理解老子思想,同样无法说清老子描述的自然道体的本质含意,很容易陷在一些枝节的问题里面纠缠不清。
为什么说老子道论主要不是为了说明世界本原是什么这个知识论问题,而为了提示永恒与完美的象征,提示最高准则?老子谈论道,常是在说明道体是什么,它的情状如何以后,接着就说,人因此应当怎样行动。这是老子谈道的典型句式,这种句式本身就表明,道的旨趣,是为了指示人的生存和行动原则。但是,这种句式还不是我认定道的根本意义在于指导人生实践的主要理由。我的主要理由是老子对自然道体的描述,突出一点,就叫做“道体本无”。事实上,老子谈论道,所有的具体情状特征,都不如这个“无”重要。老子为什么要说道是无?这个十分要紧的问题,研究者一向没有说得准。实际上,这一思想归根结底出于自然崇拜。道是无的意思,是为了表示,自然的最高规范是以一种人无法看到,听到,无法由知识理性法则推测,无法言说的方式存在的。道体本无不是空无一物,而是表达一种与人以及人熟悉的世界完全异质的存在,这个无,不是空间意义的无;而是存在论意义的无,是对自然真理,自然完美性超越于人的认识能力、言说能力的概括性表达。
道体本无的问题是老子道论的核心问题,是理解老子提出了一种什么样的最高准则的关键。我们需要较为详尽地分析一下这个问题。老子描述自然道体为无,有两层意思。第一,是指空间意义上的虚无、空无。《老子》四章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都是说道是虚的空洞,万物由此空洞中产生出来。若单从这几句话看,道是“无”,是指空间上的虚无。但这显然不是老子所说“无”的主要意思。第二,无是无状、无形、无名,也就是不可以用语言描述。这与空间的无不同。空间的无是直接浅白的无,它直接呈现为一无所有,从存在方式上可以确定。老子说道是无,主要的意思,是说产生天地万物的本原,它的存在情状是不可把握的。它好象是有一个东西,但这个好象有的东西又与所有可以确定的东西不同,它恍恍惚惚,虚虚实实。这种存在情形,比单纯的空间性的虚无要复杂得多。事实上,老子在表述道的“无”的性状时,又常常把“无”与“有”混在一起,就表明“无”决非纯粹虚无。《老子》第一章说: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一章)
“无”是天地之始,“有”是万物之母,“始”与“母”其实就很难区分。所以下文说:“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就是说,“无”和“有”虽是异名,根源却同一,都是指谓一个“玄”的东西。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段话,马王堆帛书甲乙本皆作:“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6]这比王弼本说得更明白,无和有是“异名同谓”,名号不同,指的是同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由此可见,道不是单纯的无,而是无和有的合一。此外,《老子》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五章是描述道体最主要的几段文字。这几章中,道被描述为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摸,可又不是单纯的虚空,因为其中仍有“状”和“象”(第十四章),有“物”“精”和“信”(第二十一章),是恍惚窈冥的物体。这同样表明,道之为“无”,是指存在状况的不确定性,而不是空间的虚无。
道作为空间意义的无,比较好理解,从自然哲学的角度,也可以给出合理解释。作为万物本原的道是一种空间的无,可以理解为宇宙万物最初是从一种幽深的虚无中产生。但是老子道体本无说,主要的意思不是空间之无,而是存在论意义的无,从哲学上看,空间的无,是一种浅近的思想,庄子后来以嘲讽的口气否定过这种思想[7],而存在论的无,则有深意。在老子研究中,这个存在论意义的无,或者更确切地说,由无与有混合而成的道的玄奥性,不可知性,一向就解释得最无力。有些研究论著,对道玄奥性的处理,不是回避就是作描述性的说明,也就是用现代语言把老子说的再从字面上说一下。说道是恍惚的,是无与有结合的,模糊之中又有“状”、有“物”、有“信”等等。这几乎不算研究,因为根本没有指出其中的思想含义是什么。我认为,对老子道体本无之说,学术界至今难有明白合理的解释,主要的原因,就是把道理解成自然哲学的世界本原判断,而没有从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一存在论角度出发抓住老子道论真正面对的问题。本文的看法是,老子之所以把自然本体说成无——一种玄奥恍惚的,不可知不可名的状态,是想要说明这样一个道理:道作为自然本体是完美的,可是这个完美世界,又是不可启及的。道的不可企及,不是由于时空的距离太大,大到无限。也不是由于世界的结构太过复杂,道隐藏在复杂结构的深处。道的不可企及,是说世界本体与人们熟悉的世界处于两个不同的存在境域。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就是指人们在现实的存在境域之内(这种境域是由历史发展逐步造成的)能够谈论的一切道,都不是真理的常道。因为常道在自然的彼岸世界,是以人完全陌生的方式存在的。这种与人完全隔漠的世界存在,有望在一个全新的基础上,引导出一个纯然无杂的理想之境。
由于道体是“无”,老子道作为一种最高规范,它就不是向人指明一条怎样具体可行的路,而是指示大道之境与人的存在之境的本体论意义的隔离。这隔离意味着,人不能指望从现实的存在之境内,找到可靠的行动指引。人必须反省自己的生存处境,改变既往的存在方式。不仅人们已经谈论的“道”不对,不仅人们已经建立的制度、规范不对,而且这些道、制度、规范赖以的建构的基础——人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语言表述方式也不对。
要想得到真正的道,人必须学会一种新的看世界的方式。“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第一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第十六章)这种新的看世界方式,同时就是新的思维方式,新的生存方式。老子论道之语虽简奥难明,其中基本的意义指向,不外是开拓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是什么,对于现实境域中的人,是无法说清楚的。它不是一种可以用此世与言描述的现成的规则,而是未知的神圣渊秘,也就是老子在描述道体本无——玄奥时想要表达的那种意思。这个未知境域的吸引力和可靠性,源于自然世界在直观中呈现的完美与丰富,以及在想象和崇拜中隐含的无限。老子的本体之道的玄奥性,由此开辟了一个广阔的思想领域和精神空间。老子作为这个思想领域和精神空间的开创者,他的论证并不系统周密,要到后来的庄子,才将这个思想领域和精神空间,表述得丰满充实。
当然,老子道体本无之说,有神秘主义色彩。那些窈冥恍惚的议论,不单纯是关于一种哲学意义的理想存在之境的表述。因为哲学思考,不应脱离人与存在相互关系这个大的线索。而老子对道体玄奥的表述,在一定程度上已陷于对一种幽深神秘之物的崇拜,而不单是思考存在本源。这与楚地神秘巫术文化有关。老子道论与楚地神秘主义文化背景的关联问题,将是今后研究老子道论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目前因材料所限,这方面的研究几乎没有起步。因此老子之道呈现为窈冥恍惚的玄奥实体,在一定程度上对我们仍是一个迷。但尽管如此,从老子言论的综合倾向看,我们还是可以确定,老子道论的主要兴趣是一种哲学思考,而不是神秘主义,也不是寻求自然知识,这种哲学思考的主要旨趣,是在引导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三
道作为自然真理,最终的意义是向人展示最高规范。可是道又是无,是玄奥不可知。这样,道作为真理性的展示,对人的指导意义,就不是表现为直接把法则呈现出来,而是表现为逼使人转换“看”的方式,“听”的方式。“思”的方式、“言”的方式。这种转换不是技巧意义上的,而是重新寻求生存支点意义上的。自然的玄奥神秘,使人觉得一切既有的知识、经验、思想全都苍白无力(老子和庄子都曾写到这种对道的震惊),需要彻底改变过去的习惯,来寻求可靠的生命支点。这样一个否弃旧的知识经验,寻求新的存在支点的过程,不是学习一种明确显示的规则的过程,而是哲学反省的过程。因为道的玄奥性,就表明它不是能用人类熟悉的规则性语言说清楚的。
道的本体是无,是玄奥不可知。可是另一方面,道又表现为釉然世界中可知可见的规划。前面说过,老子说的道,有三层基本的意思。一是天地万物的根源、产门,二是实体性的存在,三是天地万物的最高准则。这三层意思中,前两层意思指涉自然道体,后一层意思,指涉道在现象世界的展示。那么,道在本体上的玄奥性,和在现象世界的规则性,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应当如何理解呢,以往人们在研究老子道论对人生的指导意义时,大体上更愿意谈论道体现在自然万物中的规则和道理,诸如“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类。从老子所描述的道的显现规则看,“反”和“弱”是最基本的两条。围绕这两条,人们可以总结一组“道”的生活规范,诸如谦退、取下、不争、守柔、俭、慈等等。可是我认为,道本体的玄奥不可知,具有根本的意义,而道表现在自然世界中的规则,只有次要的意义。廉退、取下、不争、守柔之类,固然是老子指示的做人准则。但是若不与本体论思考结合起来看,这些准则就有可能被理解成生存技巧。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道的玄奥和不可知,把自然的真理性,与人的现实存在,置于相互分隔的两个世界之中。这就提示道的基本意义,在于否定现实人生的存在基础,这存在基础是由历史文化积累起来的制度、规范,以及人们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构成的。如果玄奥难知的道,代表存在的真理,那么现实人生的存在就是谬误的。这不是具体的、局部的谬误,而在存在的意义基础不牢靠,道的本体论的玄奥性显示的就是这样存在的对置。在这个对置的思考构架上,反、弱、谦下、守柔等从自然表象中呈现的规则,才显出深刻的意义。这些规则不是教人具体的方法和技巧,而是表明自然之道与现实世界种种相异的特征。人总是追求单一的目的,道却是相反相成的;人总是争强斗胜的,道却是柔弱处下的等等。这种相异,启示人思考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意义和原则。可是,如果忽视了道本体的玄奥不可知和现实存在对置这一老子道论的基本构架,把“反”、“弱”等可以言述的规则,作为道的主要法则,那就意味着,老子道论指示的只是某些经验技巧,而不是对存在的意义根据的置疑。人们谈论“反”和“弱”好象就不是谈论一个背景深不可测的真理世界的局部展示,而是谈论一个不需要哲学反省,在人的根本生活目标和思维方法都不必彻底置疑的情况下,就可以利用的技巧性规则。
在老子研究中,把“反”和“弱”一类规则理解成道的本体论规则,而玄奥不可知反而被弃置不顾的做法比比皆是。这样看老子之道,毫无疑问是没有触及到最深刻困难的东西。但是,这样的看法也不全错。一方面,老子思想中确有把自然之道引伸为经验技巧的含义。另一方面,有一个思想史的事实是引起这种误读的重要原因。战国初中期,影响最大的老子思想传人,是汇集在齐国的道家人物。从流传下来的文献看,齐国的道家就是弃置了老子道论的存在本体论意义,把道处理为可以向自然学习的一种经验技巧,这种经验技巧可以大大地施展在政治舞台上。此外,受老子道论影响的,还有法家兵家等等。这些思想家主要也都是关心政事兵事等实用问题,他们谈的道,毫无玄奥意味,也就是毫无对人的存在从本体上置疑的意味,基本是把自然之道理解成了可以运用于政治斗争舞台的经验。清朝魏源论战国诸子的老子之学,有一句话说得一针见血。他说,老子“无为之道,必自无欲始也。诸子不能无欲,而第慕其无为,于是阴静坚忍,适以深其机而济其欲”。[8]魏源认为,老子之道,无欲是本,无为是用。可谓得其三味。无欲之意,展开来说,即是我前面所论的道指示的生活原则。当然,“无欲”这个说法,还嫌简单化了。战国时代接着老子本体之道往下深思的,只有一个庄子,或者说以庄子为代表的学派。但庄子在那时的影响,要比汇集在齐国的道家人物小得多。汉初黄老思想大盛,风行的也是崇尚自然无为之道,用以治国。司马谈是汉初最出色的思想家之一,也是道家的信徒。他总结道家思想是:“其辞难知,其实易行,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9]这代表了那时普遍的看法。所谓“其辞难知”,就是道的玄奥词语难知,实际上也就是涉及哲学思考的那些地方难知。“其实易行”,就是道作为技术性的操作原则,运用起来很简单。战国中后期到汉初,道家思想吸引了那样多的人,造成那样大的势力,奥妙就在于大家都不去玄想“其辞难知”,只管讨论那“其实易行”。由于这个道家思想的历史走向,有的思想史研究者,就把从战国到汉初道家多数文献中归纳的意思,上溯老子之道,认定先秦道论根本就是政治道术。这样的看法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我们在此必须指出,老子之道的主要含义不是指示政治技巧,而是考虑人生的存在基础。这是春秋时代的思想主题。春秋时代,神的信仰瓦解了,旧的制度、规范也解体了。那个时代思想最深刻的人都在思考新的准则规范。老子的道论应当放在这个背景中来解读。战国政治道术派的兴起,固然上承老子,但在思想史上,他们面对的已是与春秋时代不同的问题。这一点不应混淆。
老子之道对人生实践的指导,决不是指示几条现成的法则。这一点我认为应当视作问题的关键。尤其因为直到现在,多数学者的看法,似乎还是把“反”、“弱”、“守柔”、“谦下”一类经验技巧性的法则,视作老子道论提示的生活实践准则。因此这一关键之点,尤其需要认真指出。老子之道,核心是道体本无,而不是道表现在现象中的法则。道体本无,意在指出自然本体以一种与现实世界异质的方式存在。这种异质的方式实质上是理想化的方式。因为道本体有无限的生殖力,创造力,它不可能限定在任何具体的形态中。人的习惯,总是以“有”的眼光来看事物,他看到的总是具体有形的东西。所以人不可能看见,不可能理解道、谈论道,道对于人来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这个不可思议之道,当然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而是为了把人从习惯性的迷途中拯救出来,进入高尚寥阔的精神境界之中。这就是老子之道指示的生活方向。《庄子•天下》总结老子思想,其实已经把这层意思差不多说来出来了: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廉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这就是本文所说的两种存在境域的对置,这种对置,指引人抛开“有积”的世界,澹然独与神明居,也就是进入道的寥阔精神领域。“常无有”和“太一”都是说的把握道体本无为根本生活原则。然后濡弱谦下才是表现形式,而空虚不排斥万物,是这种生活的实质。由此可见,把守柔、谦下、反、弱等原则理解为老子之道的实践准则,是丢掉了老子道论主要的东西,把次要的东西误解成了主要东西。
四
简短的结论:
老子的道体思想,本质上源于自然崇拜。是以自然的深奥,启示最高准则。老子说道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根源,这有一种朴素自然哲学的意识。但是自然哲学意义的求真不是老子论道的主要旨趣。学术界现在倾向于认为老子道论的最重要意义,在于第一次提出天地本源问题,这种看法需要重新检讨。这是潜在地以欧洲哲学的眼光理解老子哲学,以为自然哲学的求真才是哲学上最本质的东西。实际上老子道体思想的主旨不是求真,不是解答天地的奥秘是什么,而是说明天地的奥秘高于人的智力和理解力。最高真理是不可知的。最高准则不是明确的可以用语言表述的规则,而是自然无限的启示。这种启示指向与人的习惯行为与思维相反的方向。因此道本质上是为了解文化之偏弊。
同样,以往研究中的一种偏谬,就是从自然哲学(知识论)角度理解道体之无。讨论“无”的特征是什么,“无”与“有”的关系是什么,等等。实际上老子所说道体之无,所有的性状描述如恍惚窈冥有无结合之类,其义旨都不在推测自然本体的情形是什么,而在表明自然本体非文化语言所能把握。因此正确地把握老子道体本无思想,不是在具体讨论“无”是什么,而是在理解“无”启示自然本体高于知识语言,而且与知识语言的规范相反。如果一定要从“道是什么”,“道体之‘无’是什么”这样的思路去追问和把握道,那么老子道以及道体之“无”的含义,永远也纠不清。道的关键在于“不是”什么,在于超越。“无”的意义就在于超越“是什么”的范畴。所以,理解道不是要顺着知识的方向,而是反着知识的方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实质上就是启示人反省生存方式,包括思维和言述的方式。
但老子描述道具有两重性。道一方面是本体(无),意在反省知识文化的局限;另一方面又是具体可见的自然准则,意在指导政治实践。战国道家主流是继承后者,把老子之道发展为政治道术。这一思想史的实际走向,到现在还使一些研究者误读老子。
注释:
[1]在最近一次召开的老子思想研讨会上,对于老子哲学的基本性质,仍众说不一,而且分歧较大。有人认为老子道是自然哲学,有人认为是一种境界,有人认为是“君人南面术”。见郭沂:《“老子:影响与解释”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哲学研究》,1995年12期。
[2]美国当代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指出,欧洲的哲学传统使人觉得,哲学如果不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知识论,那是难以想象的,很难有资格承担“哲学”的美名。见罗蒂:《哲学与自然之镜》,李幼蒸译,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第339页。
[3]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5页。
[4]本文所引《老子》为王弼注本,若有引1973年马王堆出土帛书甲乙本者,另加说明。
[5]一些学者认为:“一”是混沌之气,“二”是阴阳之气,“三”是阴阳相合,产生万物。
[6]许杭生:《帛书老子注释与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8页。
[7]《庄子•齐物论》:“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8]魏源:《老子本义》,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本,第1页。
[9]《史记•太始公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