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燹公盨》铭文,从权力的来源、责任谈起,然后分道、术两方面讨论了治道的要则。其总的精神是视民为父母,明百姓之德。也许正因为燹公为后人立下此篇大法,才被称作燹公。然而由于儒家的训诂方法过于随意,又喜欢先入为主,按照儒家意识进行拼凑。导致《燹公盨》铭文一直被句读得破碎不堪,内容没有意义。使得《燹公盨》铭文的价值一直没有得到真正认识。
例二:2002年北京保利公司从境外购回一件青铜器《燹公盨》,铭文曰:
“天命禹专土堕山浚川乃釐方设征降民监德乃自作配飨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贶唯德民好明德寡在天下用厥邵好益求懿德康亡不懋老友盟明经齐好祀无凶心好德声遘亦唯协天釐用老神复用祓禄永御于宁燹公曰民唯克用兹德亡诲”。
⑴先不要参考其他训诂,以免进入牛角。首先看看哪些字不懂读[1]。燹,读xǐan,大意是‘野地里烧烤猎物的火堆’[2]。盨,读xǔ,类似鼎。当时青铜器上刻画的是最重要内容。贶,读kuàng,赐予。遘,读gòu,相遇。
⑵现在反复读原文,找到句读。结果如下:
“天命禹专土,堕山浚川。
乃釐方设征,降民监德;
乃自作配飨,民成父母;
生我王作臣,厥贶唯德。
民好明德,寡在天下。
用厥邵好,益求懿德。
康亡不懋,老友盟明。
经齐好祀,无凶。
心好德声,遘亦唯协天;
釐用老神,复用祓禄。
永御于宁。
燹公曰:民唯克用,兹德亡诲。”
寻找句读的时候,优先寻找对称性,然后是本文所述几种句型。咱们最好对比儒者所作句读来看:
“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乃差地设征,降民监德,乃自作配乡(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沬(贵)唯德,民好明德,寡(顾)在天下。用厥邵(绍)好,益求懿德,康亡不懋。孝友,吁明经齐,好祀无凶(废)。心好德,婚媾亦唯协。天厘用考,神复用祓禄,永御于宁。遂公曰:民唯克用兹德,亡诲(侮)”。[3]
比较之下就非常明显。本文所作句读,整个铭文成有节律的类诗经体形式,每段结尾越来越短,呈吟咏形态。而儒者所作句读,则完全没有节律。华夏民族最早以歌谣方式传递信息,一直以诗经体为作文的母体。怎么可能如此结结巴巴呢?更糟糕的,儒者所作之中有好些通假。按照本文句读却不需要通假。本文所作句读,唯一可能遭遇的疑问是:“心好德声,遘亦唯协天”。怎么出现了5个字,不对称。答案是:亦唯,这些语气词放在一起是连读的。
⑶下面我们尝试翻译一下全文,和寻找句子之间、段与段之间、全文的逻辑关系。
「天命禹专土」。原文是“专”,写作“敷”也不是不可以。都含有“领有这块土地”的意思在内。专,可以参考《大取》「专杀盗」。译文:上天命令大禹领有、管理下土。
「堕山浚川」。译文:开辟山峦,疏浚河川。注意,这个隐喻很可能是指,打破人们之间的隔阂[4]。
「乃釐方设征」。釐,厘清。方,是方国,亦是规矩。征,本意征伐。大禹多有征伐。译文:于是大禹分封方国、订立法度,设置军伍预备征伐。
「降民监德」。此句与《诗经?召南?草虫》“亦既觏止,我心则降”相同。降,是喜悦、平静。监德,即觏止。又同有“降”。所以说两句相同。监,上位查看下位。另外,降民与监德似乎并列,应该呈“阴阳”或者说“本用”关系。译文:用查察德行方式使百姓喜悦、平静。其实上一句“釐方设征”,也应该读作“本用”关系。是:为了厘清各个方国,而设置军队和征伐。
「乃自作配飨」。配飨,类似祭祀。此处大概是设计了规仪。译文:于是大禹又自己设计了配飨的规仪。注意,下一句将看到享受“配飨”的有谁。
「民成父母」。译文:百姓(在配飨之中,)成为了父母。
「生我王作臣」。译文:大禹从人们之中提拔我王,成为他的臣工。不过,请注意,此处用“生”字非常值得玩味。是大禹“生”,还是民“生”?从整段看,是大禹提拔无疑。但前句却是“民”,民是“父母”。所以最佳译文可能是:百姓推举出我王,去做大禹的臣工。
「厥贶唯德」。厥[5],此字表达的是肯定无疑之语境。贶,赠与,嘉奖。译文:嘉奖(我王),唯以德行。
————以上是全文第一段。讲的是“我王”的权位来源,和所受天命、天子命。所受天命源自大禹所受天命,也即:天命禹专土,堕山浚川。乃釐方设征,降民监德。所受天子命则是:乃自作配飨,民成父母。之所以说,这是天子命,而不是天命。是因为此处写明是大禹“自作”。
「民好明德」。依据与下句的对称性,此处“明德”是名词性。不要再依据后文将“明”读作动词。译文:民众的所好是明德。[6]
「寡在天下」。寡,孤寡,君王而已。译文:为君者应该在天下(人之中)。[7]
「用厥邵好」。邵,可能与“昭”类似。昭是照亮,邵是听声。好,此处是承前省,是民之所好。译文:用事要倾听民众的所好。
「益求懿德」。懿,《说文》“专久而美”。不单是美好,而且是“一”,也是“久”。类似墨家「行循以久」、「一同天下之义」。译文:寻求民众共同的常德。
「康亡不懋」。亡,逐渐远离、消失的形象。懋,勤勉。要读通这句,需要回溯前文,找到规律:寡在天下——在天下而得寡;益求懿德——求懿德而得益。所以,康亡不懋——“亡不懋而得康”——远离不勤勉而得到康乐。译文:远离不勤勉,而得到康乐。
「老友盟明」。盟,同盟者。盟所立,即“约”。《经上》「君臣萌,通约也」。老,此处是“老吾老”之老。也即将之做为长者对待。可以译为尊重。与前一句相同,此句:老友盟明——“友盟明而得老”;经齐好祀——“齐好祀而得经”。译文:尊重、友爱结盟者和贤明者,而得到邻邦的尊重。
「经齐好祀」。经,治理。齐,平等对待。好,所好;祀,宗祠。合起来是:平等对待各个邦国、氏族的所好和宗祠,可以使天下得到治理。
「无凶」。译文:就不会(对我、对我的王位)有凶险。
————以上是全文第二段。实际上全文共分两大部分。234段都属于第二部分。结构是:先提出“民好明德”这个判断。那么该如何因应民父母的这种所好呢?第二段在“道”层面进行了讲述。后面第三段则在“术用”层面进行讲述。第四段再用燹公之言做出总结性回答。本段,也即第二段,讲的是:要倾听民众的声音,寻求民众的、共同的常德;要勤勉,要尊重、友爱盟友和贤明;要平等对待其他氏族[8]。是一个从氏族或者说邦国内,到盟友,到全部其他氏族、邦国的次序。
「心好德声」。声,指百姓未经官方加工的原声,请参考《礼记·乐论》。译文:内心要喜好听取百姓意见。
「遘亦唯协天」。遘,遇也。遇合。《经上》「与人遇,人众循」。大概是聚众之意。《尚同》曰:「辅治天治明也」。辅助上天,也与此处“协天”同义。译文:聚集民众也是为了协助上天。所谓协助上天,也即完成前文所述天命。此句实际也是说,不要因私心而聚民、用民。
「釐用老神」。老,仍然是老人,也是长老。神,指祭司的神灵附体之言。神,原意是显现。釐用,即听取、理顺而用之。译文:善于采用老人和祭司们的建议。
「复用祓禄」。复,从对称性看,与“釐”词性相同,都是动词。所以“复”,是“复百姓之利害”之复。祓,除邪神,即除害。禄,即爵禄。译文:要符合百姓的认识(即‘复’),用赏罚手段治理。
「永御于宁」。与前文“无凶”同。无凶,是对所道的判断;永御于宁,是对所术的判断。译文:就可以永远使(我和邦国)康宁。
————以上是第三段。在术用层面,对“民好明德”做出回应。内部次序是:从脩身,到治理。
「燹公曰:民唯克用,兹德亡诲」。德者,得也。克,胜任。译文:民众需要能够胜任有用的王者,(有了)上述德行就不再需要我的教诲。亡,越离越远。
————以上是第四段。对“民好明德”做出总结性回应:要对民众有用。同时也点明了铸造《燹公盨》的人和目的——记载治道。
通观《燹公盨》铭文,其中从权力的来源、责任谈起,然后分道、术两方面讨论了治道的要则。其总的精神则是视民为父母,明百姓之德。整个结构简直就是现代的宪法前言。加之《燹公盨》铭文被刻录在祭器之上,是对将成为封建主的子孙们的教诲。所以我们可以说:《燹公盨》铭文实乃现今所见最早的,华夏民族的成文宪法[9]。如此伟大的文件,被儒者读成什么样子了呢?我们最好再次对比前面儒者所作版本。
为什么儒者读成了那个样子?原因就在本文反复强调的,没有采用近乎机械化的训诂方法。不尊重原文,不尊重原文的结构、逻辑。先入为主用儒家惯性意识去改造原文。下面举几个儒家惯性意识导致的改装:
1、“乃自作配飨,民成父母”。此句儒者不顾原文节律,强行断句为:乃自作配飨民,成父母。不但拗口,还把原意翻转去迎合儒家的君父母说教[10]。
2、“老友盟明,经齐好祀。无凶”。儒者作:孝友,吁明经齐,好祀无凶(废)。硬是把“老”通假成儒家的孝。
同时也把整句“如何对待他人”这个内在逻辑拆散。把整段的从邦国内、到友、到全部其他人这个逻辑次序拆散,弄得文章不论不类。
3、“民唯克用,兹德亡诲”。儒者作:民唯克用兹德,亡诲(侮)。把王者对子孙的训诫,变成对老百姓的训诫。《燹公盨》铭文全文在谈王该怎么做。前文“民好明德”像是对老百姓的训诫吗?那么为什么这里儒者弃对称句不用呢?因为儒者惯性认为君主教民。而且前面他已经把民父母改成君父母了。而且儒者理解不了“民唯克用”——老百姓需要有用的君王。他们的惯性意识与之刚好相反。但是墨子说:君王为百姓着想,要像孝子孝敬父母一样。又说:「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又说:「(天子)与人谋事,先人得之;与人举事,先人成之;先之誉令问,先人发之」[11]。“民唯克用”,正是民需要的是能够担负责任,能够有用的君王!儒家的孝道,与华夏传统孝道相反。华夏传统是孝民,儒家是孝君。如果先入为主地以儒家为传承的正统,就理解不了《燹公盨》铭文之说:“民成父母”、“民唯克用”。然后就要在句读方面想办法。然后一篇王者的祭文就被弄得支离破碎。然后还发现一些地方读不通,就要想办法通假、校订了。结果满目疮痍,错别字一堆。将一位王者和当时文化精英们的文笔,降低到顽童水平。
解决这些训诂错误的方法,并不是以后改用墨家观念,先入为主地读经典。而是要采用近乎机械化的训诂原则,避免带入自己的意识、避免带入自己的目的。仅此而已。
[1]正确的态度是假定自己每个字都不懂。操作的时候,先每个字知道个大概即可。
[2]春秋以前的人名往往有提示作用。此例在训诂过程中则用处不大。
[3]儒者所作各个版本实无多大差别。
[4]为什么‘打破隔阂’要“釐方设征”?请参考《经上》「间、有间」前后字条。君王的责任正是使各‘方’有间而又有闻。
[5]从铭文看更像“久”。墨家「行循以久」,对“久”非常重视。不过,既然《尚书》已经大量的“厥”,此处就依流行写法。
[6]关于什么是“明德”,各家理解不同,进一步译文则会带入我们的取向。墨家观点之中的“明”,可以参考前面关于“钜”字的训诂。
[7]此处也许可以理解为:我在天下只是孤寡、极少数。意味着不能以我的看法、观念,推及他人。后文就有这种理念在内。另,关于“在天下”,墨家有辩论。也即《小取》所言「居于国,则为居国;有一宅于国,而不为有国」。与民混同,方为有国。墨子曰:「少亦无也」。寡我近于无我。
[8]这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点:不是推己及人地对待,而是平等对待他的所好。也即《左传》“以他平他,谓之和”。
[9]现在可以回顾,为什么燹公被称作“燹(火)”。其实在华夏传统学派,如墨家、道家,光、火就是“法”的隐喻。或者说,原先法就被表述为火、光。也许正因为燹公为后世立了大法,并且留下了这篇宪法性文件,所以被称作“燹公”。
[10]华夏传统古籍“民父母”、“民之父母”该怎么读,请参考本书《一些字义和隐喻》。
[11]治墨的儒者们也想不通《尚同》篇为什么这么说。也将《尚同》篇做了校改。此处引用的是《正统道藏·墨子》。
节选自《墨子经义释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