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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明:“庖丁解牛”申论

   摘要:本文通过对《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分析,揭示庄子哲学中道与生命意义的独特联系。庄子从道器之道转向道技之道,在器、技之间,技既借助器得以展示,器也通过技而实现其作用,两者结合才完整体现道的实践品格。操器施技者是有生命体验的人,其成功操作的过程,既要克服命运中的重重阻力,又是复杂的生命潜能的成功调动,从而产生出神入化的效果。因此,在庖丁解牛中,技艺、形上学与生命意义是三位一体的。庖丁所好之道,就是煥发生命活力的意义之路。

  

  

   把宰牛同养生联系起来,亏庄子才想得出来。通过讲故事来论道理,在先秦诸子中比比皆是,不是庄子的独创。庄子的特出之处,不仅是情节生动,更在于其道理超凡脱俗。它不像孟子那样孜孜不倦追求向善的伦理说教,也不似韩非子以成功为导向的善恶冷漠的行为策略,而是超越是非与成败的形上学宣言。相对而言,孟子大气,韩非子冷峻,庄子则睿智。这种叫做庄子寓言的文体,几乎是创造了一种哲学式样。因此,读庄子不是一般美学意义上的欣赏,更是一种哲学思考的训练与检验。下面对庖丁解牛的解读,就当做一次经典复习的功课吧。

文   本

  

   庖丁解牛见之《庄子·养生主》,内容如下: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同庄子许多寓言一样,庖丁解牛也十分玄妙。玄在于它以道进技,超越技能的观念展示。而妙则在于它故事生动,情节神奇。对此等华章,注《庄》大家自然不会轻意放过。不过,相对而言,前期注家更贴近文本,如郭象,仅“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概括其旨。(参见郭庆藩,第124页) 而随时代迁移,解者对它的重视与发挥,似乎有不断加强的趋势。较夸张的,有佛门憨山的说法:“此乃一大譬喻耳。若一一合之,乃见其妙。庖丁喻圣人,牛喻世间之事。大而天下国家,小而日用常行,皆目前之事也。解牛之技,乃治天下国家,用世之术智。刀喻本性,即生之主,率性而行,如以刀解牛也。”(德清,第65页)“故结之曰:‘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而意在至人率性顺理,而无过中之行,则性自全,而形不伤耳。善体会其意,妙超言外。此等譬喻,唯佛经有之,世典绝无而仅有者,最宜详玩,有深旨焉。”(同上,第66页)今人钟泰推崇儒家,则谓“故庄子言‘养生’, 犹孟子言‘养性’,非世俗之谓养生也。世俗之所谓养生,养形而已矣。”(钟泰,第64页)也就是说,憨山视其喻治世理事,钟泰则比作修心养性,视角因立场而异。然视点不同,跨度甚大的注解, 表明文本存在很大的理解空间。与传统注家将它放在整篇《养生主》中一起疏解不同,当代论者则有对之作专文讨论之举,较著名者如庞朴的《解牛之解》,新义迭出。陈赟的《论“庖丁解牛”》, 也颇有理趣。(参见陈赟)

   本文在前哲时贤所发明的基础上,继续解牛之解。笔者的问题是:庖丁所好之道,究竟是解牛之道,还是通过解牛得以体现之道?如果是后者,道意味着什么?与此相关,是器与技的关系,对道的把握能提供什么样的洞见?最后,事件对养生的启发,到底是一种隐喻,还是意义的直接呈现?下面依故事诸要素,按技、道、器、命诸问题,逐步展开分析。最终指向,可能涉及对技术哲学、形上学 以及生命意义的深度理解。

  

技  术

  

   见识庖丁手舞足蹈,神乎其技的解牛表演之后,文惠君的第一个反应是:“嘻,善哉!技盖至此乎?”而庖丁的回答“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虽然区分道、技概念之不同,但随后的解释, 依然是对其操刀经验的真切描述:“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 由此可见,在文惠君未有“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的结论之前,把道看成技的内在意义, 完全合乎逻辑。

   即使力辨养生为养性而非养形的钟泰,也对其技术意义有独立的评论:

   “所见无非牛者”,用心之一也。《达生》篇承蜩者之言曰:“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吾不

   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彼云唯蜩翼之知,此云“所见无非牛”,正一意也。后世如张旭之善草书,见担水者争道,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书皆大进,抑亦可谓所见无非书者矣!盖诚用心于一艺,即凡天下之事,目所接触,无不若为吾艺设者。必如是能会万物于一己,而后其艺乃能擅天下之奇,而莫之能及。技之所为进乎道者,在此。(钟泰,第68页)

   钟泰把庖丁解牛同张旭草书相提并论,对“所见无非牛”的说法,同通常理解略有出入,但其目的在于说明,所有精湛技艺的养成,都有一个专心致志、聚精会神的训练过程,都有类似的把客观经验内在化,最终达致对事态的完美掌控。任何行当之出类拔萃者由此而来。

   “所见无非[全]牛者”,应指在学习的初级阶段,你还没学会对对象的控制,找不到所谓“抓手”处,对象整个“堵”在你的眼前,它只是作为一个有待克服的障碍而存在。而“三年之后,未曾见全牛也”,意味着经过一定程序的训练后,你已经掌握相关的工作技能,在处理事物时能够不受外在的表象所迷惑,直达事物的关键,让问题迎刃而解。而“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则是进入高级阶段,它超越外部感知,掌握了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操控技能,精准施为,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事实上,庄书对神奇之技的描写一直情有独钟。例如,轮扁对桓公言:“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庄子?天道》。下引该书只注篇名),强调的是得心应手,不可言传。又如,“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镯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徐无鬼》),所体现的则是高度默契、神工鬼斧的传奇。

   不过,具有现代经验主义倾向的哲学观察,更乐于把它理解成所有操作训练的基本进程及节奏。 它不限于神奇的技能,也包括人伦日用之间的生活经验。汉学家毕来德就把这“所见莫非全牛者”、“未尝见全牛也”,以及“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描述为人类技能训练普遍经历的三个阶段。他举例说,倒一杯水,使水不溢出水杯;切几片面包,使每片面包厚度均匀同时完整,同样会经历类似的练习过程,更不用说像练骑车、说外语或者弹钢琴等更复杂的训练。在毕来德看来,庄子庖丁之口所概述的,正是这种普通经验的升华。他强调说:

   我不是说那些在实验室里进行的实验,也不是说我们在生活过程中,或是在某一职业中积累起来的那些经验,也不是我们某一次,在某个特殊场合所感受到的某种具体的经验。我所谓的经验,指的是我们一切有意识的活动的基础。我们非常熟悉这一基础,但一般不去注意它,因为它 离我们太近,而且太过普通。我们平常不关注它,但是可以逐渐去觉察它,去认识它。这需要培 养一种特殊的注意力,而要读好《庄子》,正好需要培养这样的注意力。(毕来德,第11 -12 页)

   虽然传统《庄子》注家也不否认技是道的经验呈现,但毕竟是把施技当作妙道的一个例证,甚至可以是借以学道的一种途径,而不会把焦点放在技之道上。所以,只有神技才能承担载道的重任, 普通的雕虫小技决不会有见道的本钱。毕来德把眼光向下转移,他着眼的就是一切日常操作的共通经验,所以,他强调对这种道要通过“看”来获得,借助现象描述而得以传达。这个道,自然不是听而不闻、博而不得、观而不现的形上学对象。他把道译作“运作”,即内在操作过程,道便不是能笼罩万有的形上本体,而只是技的内在运作与逻辑。从概念上看,它的涵盖范围似乎是缩小了。但从经验上看,它应该更具普遍性,因为它更为普通人所能理解与运用。虽然讲技之道逻辑上并不否定有超技之道的存在,但视角的转移,则让现代哲学体现其在庄学领域的存在感。

   作为汉学家,毕来德的观点固然不同于传统庄学,但也不是西方理性主义的翻版。他心仪后期维特根斯坦那种“不要想,而要看”的思考方式,并把这种思路同随处见道的庄子哲学结合起来。同时,这种对技的重视,可以说是一种技术哲学的揭示。只是这种技术哲学关注的并非逻辑实证主义那种机械生产式的技术,而是一种有个性的技艺,是与人的本性更契合的一种事业。其意义将在后面继续讨论。

  

道   体

  

   庄子虽在汉代归为道家,但庄书中的道不是老子的道,不像是一个意义统一的范畴,《齐物论》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的“道”,与《知北游》中“每况愈下”之“道”,用法就很不一样。但庖丁“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的回答,不管你如何理解其道的含义,它不折不扣就是一个哲学概念。这个道技关系就像道器结构一样,是对称的。哲学家们更有理由把它往更加形而上的方向阐释,而且也能做到有理有据。不信,我们来看看庞朴的《解牛之“解”》。庞先生把解牛之道,理解为一种实践哲学。他同样并不受神乎其技的传述所炫惑,但也非对技术操作要义作哲学探讨,而是以解为喻,揭示更广泛的哲学问题。他从庖丁对三种运刀能力的描述中,看到族庖、良庖和道庖所代表的三种境界或水平。在排次最高的道庖那里,其境界已经如此:

   刀与牛,牛与人,不再是对象、工具、主体三者鼎立对立的关系,而是浑然一体,无分内外彼此,不知手之运刀、刀之解牛而牛竟解,或者说,已经由解牛行而不是行解牛了。(《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庞朴卷》,第456页)

达到此一境界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一个漫长的学与练的过程。他用辩证法的正、反、合诠释庖丁的解牛三段论。第一阶段,所谓“所见莫非牛者”的牛,还是一个混沌,而人是一个莽汉,以物观物,故不得其门而入。第二个阶段,之所以能“未尝见全牛也”,是因为牛是已经分析开来的合成物,

而人是只知分解世界的理智者,主客以此凑成了所谓的理性主义。而第三阶段的牛是“天理”,人是“神欲”,以天合天,故而“技经肯綮之未尝”。其第一阶段和第三阶段,对象牛都是以整体面貌出现,主体人都是全身心地投入。这显然是黑格尔式的辩证法模式的运用,也类似禅宗式的 “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与“见山又是山”的三段式的影子。由此,庞先生引申出对理性主义的二元对立的批评。

   用黑格尔的辩证法诠释庖丁解牛的经验历程,在着眼于时间性这一点上,颇有见地。不过,更重要的还不在对解牛经验的解释是否具有确切性,而在于对道的性格的把握,强调它的实践性而非思辨性。中文中的“道”,作为哲学范畴,是一个与西方的逻各斯大致对称的概念。两者都是在漫长的思想史上演化出具有形而上的特征的思想范畴,但追溯各自原本的词义,却有道路与言说的不同。道的原始意义是路,“人生在世,除了行走以外,更多的活动是在行各种事。行事正是生命的行走。所以,行走之道的道字,很自然便引申为行为之路,以及所行之事之路,成为一个抽象名词‘道’,指 称各种活动及事物的法术、规范、法则等等”。(同上,第433页)而《老子》“道可道”中的后一 个“道”(说)的含义,则是从前者引申出来的后起义。在西方,由赫拉克利特引入而后被亚里斯多德定型的逻各斯,“多被用来表示事物的定义或公式,以致铸成了西方各门学科的名字都以- logy缀后的习惯。所有这些,以及由此更引申开去的哲学的、神学的种种解释……万变不离其宗,都并未跳出言谈及展示言谈让人来看这个原始樊篱(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七节)”。(同上,第435 页)西式理性的根源由此而来。

   依此,人首先是践道,其后才能论道。其实,在中国传统中,从《易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 而下者谓之器”开始,道器并举,道是相对于器而言的。其无踪无影无声无臭无色无味无轻无重的玄妙性格,也由兹而生。老子“非常道”的那个道,是这种性格的集中写照。虽然,从韩愈到章学诚,对道器关系中孰轻孰重有不同于传统的主张,但是,道器互相界定的思想结构并无改变。庞朴对 “解”牛的诠释,其思想突破在于,从道器关系转变到道技关系上来。器与技都有经验的性格,而器是经验的对象(工具或产品),而技则是经验的过程。后者才是与经验的主体“不可须臾分离” (《中庸》)之道,是人操控的生命过程。而前者器,则可能脱离人而存在,成为人的异己之物。它也是当今技术哲学反思的对象。实践性的道,不同于思辨性的道,它是实践哲学。实践哲学可以包含但不限于技术哲学。因此,这个“道体”之“体”,不是道之体,而是体道之体。

  

器  观

   孔子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谈庖丁解牛,自然也不能忽略那把刀。庖丁对刀的描述,占故事很大的篇幅: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这则文字包含三层意思:第一层,是用刀所向披靡而自身毫发无伤的辉煌战史;第二层,则是 运刀的心得,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而关键时刻则动刀甚微,迎刃而解;第三层,是收刀的动作与洋洋自得的表情。表面上看内容颇丰富,但仔细一想,你会发现它缺少对刀本身卓越品质的描述。既没有说它用什么材料以及靠什么技术锻制而成,也没说它如何具有吹毛断发的神效。质言之,问题的重点不是神器,而是神技。只要是庖丁出场,即使一把普普通通的刀,都能使出不凡的神效来,因为他掌握用刀的要领。

   事实上,庄子描写了不少神人神技。本来只要是技就少不了器,但相关的器都同样很普通。例如 “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徐无鬼》),这够神了吧,但就是没说“斤”是什么“斤”。“津人操舟若神”中,孔子对颜回操舟是否可学的答案,也是着眼于技术训练的要义。其实,庄子不仅不重器,甚至有轻器的倾向。《天地》中,当子贡为用笨拙的工夫灌溉农田的老农提供高效机械的信息后,得到的回应竟是:“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也就是说,庄子一派的轻器,不是对器的重要性的疏忽,而是有意限制器对生活的意义。在这一点上,庄子与道家前辈老子一脉相承: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子》第五十七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老子》第八十章)

   与之对比,则是同为显学的墨家对器的重视。墨家工匠出身,这个派别很可能就是小手工业者组成的团体。他们无论操器还是制器,均本领高强。《墨子》书最后一组文章,即《备城门》等十一篇,几乎都是介绍城械建设与布阵防卫的知识,技术含量很高。《墨子?公输》篇还记载墨子为制止楚国侵鲁的计划,而同公输斗器,展示其艺高一筹的操器本领。不惟此,墨家还以善器之士为例,讨论明君任贤举能对政治的重要性。强调出身农与工肆之人,也能为管理国家做出贡献。如果说,墨家重器是重视文明发展的基础,即物质生产技术的创造与运用,那么,道家轻器则代表对与文明发展过程相伴随的问题的一种反思。

   当然,器不仅是工具,还有礼器。工具是由器的物理性质决定的,礼器则是观念的象征,是传承或约定的某种价值符号。从象征最高政治权威的鼎到不同社会阶层人士的服饰,均有礼的意义。道、 墨在工器的态度上相对立,但对待礼器的立场,则一致站在儒家的对立面。墨家主张“非乐”“非葬”,就是因为器用的成本太高,从功利角度看是一种浪费。庄子则嘲笑“衣以文绣”送入大庙的牺牛是无意义的牺牲。儒家重器,既重工器,更重礼器。孔子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弗可止也已。”(《左传》成公二年)这与其正面看待文明的意义,同时 把礼看作文明成就的表现有关。不仅如此,孔子还以器比人,一会儿说管仲小器,一会儿评价子贡就是“器也”。老人家甚至还有“君子不器”之说,指望君子识大体,有通才,不局限于某种具体的事务能力。而庄子“有机事必有机心”的说法,意味着,问题不在器,而在制器者的心思上。后世器识、器量、器度等评鉴人物的词汇,由此而来。(参见陈少明,2005年)

   回到庄子,虽然像槔之类构造复杂、成本不菲且心事缜密才能运用的利器,他是不稀罕的。但基本的工具,还是需要的。不仅庖丁解牛需要刀,“匠石运斤”需要斧头,甚至庄子妻死时,他鼓盘而歌也要用盘。解牛之后,那“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的谢幕表演,显示庄子也很珍惜那把刀。庄子需要的是一件简单的工具,在长期的运用中捉摸到其发挥作用的秘诀, 征服外物,得心应手。这样,他也不用担心复杂的器的使用,导致手段支配目的,甚至削弱人固有的能力。海德格尔在分析人与世界的关系时,把工具运用得“称手”,理解为生活的“上手状态”。他以锤子的使用为例:

   对锤子这物越少瞠目凝视,用它用的越起劲,对它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源始,它也就越发昭然若揭地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作为用具来照面。锤本身揭示了锤子特有的“称手”,我们称用具的这种存在方式为上手状态。(海德格尔,第81页)

   仅仅对物的具有这种那种属性的“外观”做一番“观察”,无论这种“观察”多么敏锐,都不能揭示上手的东西。只对物做“理论上的”观察的眼光缺乏对上手状态的领会。使用着操作着打交道不是盲目的,它有自己的视之方式,这种视之方式引导着操作,并使操作具有自己的特殊的把握。(同上,第81 -82页)

   工具不是用来观察的,而是用来操作的。进入运用状态的工具不是一般的工具,更是人的身体器官的延伸,操纵它宛如支配自己健康的手脚。所以庄子很珍惜,用完要“善刀而藏之”。更奇妙的,还有无形的工具——语言。语言比任何工具更内在于身体。当庄子通过匠石与质人的关系,来比喻他与惠施论辩之默契时,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他把语言也当作一种“器”,是生活甚至是抓捕意义之器。语言作为工具,同样必须对其如何运用了如指掌,才能透彻理解其意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 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 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天道》)

   依轮扁之意,一种脱离经验的文字,正如不在“上手状态”中的工具一样,没有真正的工具价值。而语言艺术的激活,同其他技能的运用一样,其得心应手的状态,是不假思索的。这种能力与任何概念规则无关,因而也没法用一般语言进行传授。一部《庄子》,在汉语文学中的成就,堪称是登峰造极的。

养  生

   庖丁解牛见之《养生主》,故事以文惠君之言作结:“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但什么是养生,则是一个既没有概念明示又不得不寻问的课题。事实上,如前文所示,历代注家也多咬住这字眼咀嚼不放。郭象说“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憨山说“意在至人率性顺理,而无过中之行,则性自全而形不伤耳。善体会其意,妙超言外”。钟泰则说:“故庄子言‘养生’,犹孟子言‘养 性’,非世俗之谓养生也。世俗之所谓养生,养形而已矣。”一看便知,这些答案里面存在养生、养形与养性的区别。其实,即便在《庄子》中,也有养形与养性的不同偏好。例如《刻意》所言:“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而 《大宗师》则说:“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回答:“吾闻道矣。”这闻道不就是养性么?

钟泰的说法是有理有据的。纵观《庄子》尤其是内七篇,庄子对人之形或貌,持有独特的观点。 身残可以保命,《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而形残也不碍德全,《德充符》集中写了很多“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等等)或 “恶人”,即身体残缺或者形貌丑陋的人,最能体现人的价值。相貌是天然的:《养生主》中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因此,养生不是养形,而是养性。养性的关键,则在养情。生 命不仅有形,而且有情。庄子的理解,体现在他与惠施的争辩中: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 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同上)情与“好恶” “是非”相关,不是单纯的自然生命,而是指涉社会生活道路的选择或趋避。因此,解庄者用刀喻生,强调养刀如养生也合乎逻辑。“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也是对生命成长过程的深刻体验。《齐物论》对人生的描述,尽是惊险的警句:“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这样看,养生决非养形,而是学会在人情险恶的人间世机敏地生存着。

   把避危趋安看作养生的要义,自然可以自圆其说。但结论若仅限于此,似乎有些消极。而且,那是把故事全当隐喻解读的结果,如果情节本身有它的描述意义,这种看法至少与庖丁 “踌躇满志”的神情很不协调。重温故事开篇:“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手舞足蹈,音声和谐,就是一场艺术表演,故引来文惠君由衷赞美:“嘻,善哉!技盖至此乎?”这技自然是神技,但不只解牛而已。前文提及的“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徐无鬼》)“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 (《天道》)还有“津人操舟若神”(《达生》)等等,似乎是一种更有普遍意义的经验。什么叫神技?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的那种入神体验,一种无意识而又合目的的行为状态。其效能不仅令观者惊奇,表演者也自得其乐。结束时,庖丁还来个舞台亮相:“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生命应当是快乐的。快乐难以定义,但可以尝试描述。从引起快乐的原因分类,它除了身的快乐与心的快乐外,还有一种身心互动的快乐。身的快乐指生物性的满足,心的快乐系精神性的享受,身乐需要身体(健康)与资源的配合,心乐则是超越个体的身体满足的思想追求。两者的差别在于,前者是本能的,后者是习得的。而身心之乐就是既以身体能力为条件,也需要思想的理解与行为的训练才能获得。(参见陈少明,2008年)例如,体育与艺术表演。庄子中的神技,就类似于这种竞技行为。那个匠石与质人合作的表演,与今天的飞刀杂技相比,不是更惊心动魄么?差别还在于,庄子笔下这些身怀绝技的人,并非职业表演者,而是为自己的生计而忙碌着的人。同时,他们也不同于那些混日子无所用心的闲人,而是专注于自己的劳作的人。他们在日积月累中不断提升自己的手艺,精益求精。既可自乐,也能娱人,其操作过程便成为美的展示过程。事实上,后世许多竞技性表演,也源于某些日常生活或生产活动。即便它依然是生产劳动的基本环节,其产品在价值上,也是手工的高于机械的。

   因此,把养生理解为游世,虽然不能说是错的,但有它的不足,没能展现生命快乐的一面。如果说纯粹的身乐是生物性的,纯粹的心乐是神性的,那身心之乐肯定是人性的。庄子的人生理想,是拆除人与自然的双重障碍,一重是礼俗的,另一重就是机械的。后者也是隔离人与世界的屏障,是让人渐渐离开大地的原因。美好的生活,是人与自然直接的接触。在生活的过程中,使用最简便的工具, 便能保持人的天性。如何保持人的天性?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秋水》)去掉生活中多余的东西,焕发生命中固有的能量,就是返璞归真,就有美好与快乐。

   依文本之线索,通过对技、道、器、命诸要素的分析,我们把庖丁解牛的结构完全打开。其中,每个环节都有它独特的意义。技不仅是能力的神奇展示,也是道的一次次运行的见证。从道器之道转变为道技之道后,道从寂静无形的思辨对象,进入经验实践的领域,成为活生生的力量。在器与技之间,虽然技需要器的支持,但器更需要在技的操作过程中表现其应有的功能,故器最终由技来定义或完成。无论器还是技,其操作者或使用者,是有生命力的人。因此,施技与生命的关系,一方面是学会在应变中克服命运的重重阻力,另一方面也由此而展示身心协调的复杂的生命潜能。一句话,在庖丁解牛中,技艺、形上学与生命意义是三位一体的。庖丁所好之道,就是焕发生命活力的意义之路。

   参 考 文 献

   《老子》《论语》《庄子》《左传》等。

   毕来德,2009年:《庄子四讲》,宋刚译,中华书局。

   陈少明,2005年:《说器》,载《哲学研究》第7期。

   2008年:《论乐:对儒道两家幸福观的反思》,载《哲学研究》第9期。

   陈赟,2012年:《论“庖丁解牛”》,载《中山大学学报》第4期。

   《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庞朴卷》,1999年,安徽教育出版社。

   德清,2009年:《庄子内篇注》,黄曙辉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郭庆藩,1961年:《庄子集释》第一册,中华书局。

   海德格尔,1999年:《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三联书店。

   钟泰,1988年:《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文发表于《哲学研究》2016年第11期。“宗教哲学茶座”经作者授权转载,欲转载烦请注明“宗教哲学茶座”微信号:zongjiaozhexuechaz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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