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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华:生命的学问——牟宗三论儒学之特征

  

  [摘 要]牟宗三将中西哲学作为人类哲学的两大骨干:西方哲学是“知识的学问”,它以“自然”为领导观念,其主要内容为讨论“形成之理”的本体论和讨论“实现之理”的宇宙论;中国哲学是“生命的学问”,它以“生命”为领导观念,性理、玄理和空理构成了其主要内容。在中国哲学中,释、道两家只是“旁枝”,而儒学才是中国哲学的“主干”;作为“主干”,儒学作为“生命的学问”,其主要内容一方面为主观方面的修身,二为客观方面的家国天下。牟宗三认为,因着这两个方面的内容,儒学是西方哲学发展的方向,故可实现对西方哲学的超越和“转进”。

  [关键词]儒学;生命的学问;西方哲学;知识的学问;转进

  

  牟宗三认为,人类哲学除了西方哲学作为一个骨干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骨干。或者说,除了作为“知识的学问”的“外在的形上学”的理路之外[③],人类哲学还有另外一个理路,即作为“生命的学问”的中国哲学。而且,这“生命的学问”由于是“直承心性”而开出,故它可以实现对西方哲学的“转进”。不过,在牟宗三,这可实现对西方哲学“转进”的“生命的学问”只是中国哲学当中的儒学。而且,在儒学各个派系当中,惟有心性儒学“由内部心性以言道德实践之学,正有其最大之文化上之作用”[1],故“能给西方宗教以开展、以转进”[2]。

  

  一

  

  在牟宗三,“生命”一词是有特定的指向的,它不是指“生命的外部”,而是指“生命的内部”。所谓“生命的外部”,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所谓“生命的内部”,则是指道德政治层面即精神领域的“生命”。牟宗三认为,精神领域的“生命”是分层次的:首先,它是指眼前的个体生命,即,就如其为生命而观之的“生命”。这是较低一个层次的生命,在此层次之中,生命会有许多麻烦。其次,它是指诸如佛教所说阿赖耶识、涅槃法身等层次的生命。这是一个较高层次的生命,在这个层次中,生命的麻烦都已经解决了。牟宗三认为,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的麻烦是很容易解决的,但“生命的内部”的麻烦解决起来就困难多了。也就是说,虽然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可以安顿好,但精神领域的生命的麻烦却很难安排妥当。因此,就此意义上看,“征服世界容易,征服自己困难。人最后的毛病都在自己,这个时代的灾难最后也都在人本身,而不是在原子弹”[3]。但是,与此同时,人也有值得赞美的一面,因为人可以由低的层次向上翻,以至达到最高的境界。换言之,人的生命的层次是变动的,既可以向下堕落以至于比禽兽还坏,也可以一直向上升以至达于神圣。正因为如此,哲学家们为了提升人的生命层次进行了不懈的探索。不过,这种探索主要是在中国哲学中来展开的。牟宗三说:

  “征服世界易,征服自己难。”征服自己就是对付自己的生命。这个最深刻最根源的智慧动处,实是首先表现在中国的文化生命里。……中国文化里之注意生命、把握生命不是生物学的把握或了解,乃是一个道德政治的把握。……在如何调护安顿我们的生命这一点上,中国的文化生命里遂开辟出精神领域:心灵世界,或价值世界。道德政治就是属于心灵世界或价值世界的事。[4]

  牟宗三认为,中国哲学在这方面的探索源远流长,而且,正是这种探索形塑了中国哲学的特征。“中国文化生命,则自始即首先把握‘生命’,以生命为对象而期有以润泽调获安顿之。”[5]自夏、商、周以来,中国哲学的着眼点就落在了关心人自己身上,就落在了“安排这最麻烦的生命”[6]上。最初的表现就是对“德”观念的清醒认识,比如《尚书》即讲“疾敬德”,要求把提高自己的德行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牟宗三说:“《尚书·大禹谟》说:‘正德利用厚生。’这当是中国文化生命里最根源的一个观念形态。这一个观念形态即表示中华民族首先是向生命处用心。因为向生命处用心,所以对自己就要正德,对人民就要利用厚生。正德、利用、厚生这三事实在就是修己以安百姓两事。”[7]从“知”的方面看,尽管古人的知识很简陋,根本不能与现代人相比,但古人对“德”已有清楚而分明的观念。后来,孔子就是在这清楚、分明观念的基础上开出了儒家传统。“儒家之所以为儒家,即在点出这一点,亦即在完成这一个‘德’。当时周文罢弊,儒家之以质救文,即在德性的觉醒。从德性的觉醒恢复人的真实心,人的真性情、真生命,藉以恢复礼乐,损益礼乐,创制礼乐。”[8]虽言整个中国哲学着眼于生命的安顿,但牟宗三实际上对于中国哲学的内容还有进一步的简别。他认为,就整个中国文化的发展而言,儒家是主流和正宗,道家则是针对儒家而生发出来的“旁枝”。

  以这种简别为基础,牟宗三进而对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文化的传衍进行了疏解。他认为,在孔子等原始儒家之后,汉学主要是继承了儒家的经典,这是汉学的重要贡献。而且,汉代的典章制度深深影响了后世社会,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主的“政治文物”的主流。“两汉四百年,为后世历史之定型时期。一经成型,则礼俗传统,于焉形成。”[9]后来,魏晋时代以道家的精神为主,故其名士专谈“三玄”,即《老子》、《庄子》与《易经》。很明显,这个时代的学问由儒家的主流“岔”到了旁的方向。在南北朝以至隋唐时期,中国的思想主要在吸收佛教的教理上。不过,到了隋唐时期,其典章制度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这样,由魏晋名士谈“三玄”的歧出,再经南北朝对外来佛教的消化吸收而表现出“歧出中的歧出”,这一“歧出”阶段持续了约五百年的时间。牟宗三认为,大唐盛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这种“特殊”表现在其“政治文物”、典章制度是属于儒家传统的,但儒家的义理精神在此时期并无表现,反而,其思想义理的精彩处在佛教。中国佛教的大宗派都产生在隋唐时期,如天台宗、唯识宗、华严宗等,佛教的教义在此时也发展到了最高境界。尽管如此,唐朝的“政治文物”、典章制度并不是佛家精神,因为佛家精神与治世不相干。这样,比较地看,汉朝是一个大帝国,它是以经学治天下,即以经学统政治,以政治统经济,它所服从的是“理性原则”;唐朝之所以也能开出一个大帝国,原因在于唐太宗式的英雄与诗这两个因素:英雄是表现生命的,诗也是依靠生命的,唐朝所服从的是“生命原则”,而不是“理性原则”。

  不过,“生命原则”并不可靠。牟宗三认为,“生命原则”是“抛物线”,可以从一无所有发展到最高峰,由最高峰又将落下至一无所有。故此,唐朝发展到唐末五代时便一无所有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国家最混乱。因此,一定要在“生命原则”以外重视理性,重视“理性原则”。惟有如此,一旦当“生命原则”的“强度”开始衰败时,依靠理性便可使生命延续下去。牟宗三认为,这一点可从宋朝的文化反映出来。宋朝开国时国势很差,且其实力一直没有达到唐代的水平,但宋朝却足足维持了三百年之久,比唐朝时间还长。这是什么原因呢?“此乃靠文化的力量”,靠“理性的原则”[10]。所谓“理性的原则”,是指以理性“润泽”和“调护”生命、国家和社会。牟宗三说:“理性,若简单指目出来,不外道德理性与逻辑理性两大纲领。”[11]当然,此理性原则主要是指“道德理性”,而非“逻辑理性”。牟宗三指出,宋代儒学后来受到了来自诸多方面的批判,以至于将宋朝亡国的责任推到宋代儒学身上,这是很不公平的。实际上,理学家不能负这个责任。若公平而恰当地了解历史的话,整个宋朝三百年是服从“理性原则”的。这一点是必须肯定的。他说:

  理学家就是看到自然生命的缺点而往上翻,念兹在兹以理性来调护也即润泽我们的生命生命是需要理性来调节润泽的,否则一旦生命干枯就一无所有,就会爆炸。而理性就能润泽我们的生命,这样生命就可以绵延不断地连续下去,这一代不行可以由下一代再来。[12]

  宋亡后元朝不过持续了一百年,而明朝持续的时间则长得多。牟宗三认为,明朝的“政治文物”和典章制度大体是模仿汉朝,但其实并没有模仿好。但是,总的来看,明朝的时代精神是以理学家为主的,也是服从“理性原则”的。从当时的情况看,王阳明心学的出现给趋于僵化的儒学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使得儒学在明朝中叶以后大放光芒,从而对佛教形成了强烈的冲击。“王学一出,佛教就衰微而无精彩了。”[13]这样,宋、明两个朝代的儒家因成为儒学的两个高峰,也因共同秉承“理性原则”而被牵连到一起,被共同称为宋明儒家。由上述论述可见,牟宗三认为中国历史上有三个朝代所秉承的是“理性原则”。不过,在牟宗三,这三个朝代的“理性原则”是有区别的:汉朝是文献经学的整理,而宋、明朝则是儒学义理的阐扬。或者说,宋明儒家是继承先秦儒家发展的,它是依儒家内部义理讲的儒家;而两汉经学是外部经学的儒学,它所依的只是儒家的经典。基于这种理解,牟宗三认为,“光是六艺并不足以为儒家,就着六艺而明其意义(meaning),明其原则(principle)这才是儒家之所以为儒家”[14]。从根本上看,“儒家之所以为儒家,是宋明儒所表现的”[15]。他说:

  儒家对人类的贡献,就在他对夏商周三代的文化,开始作一个反省,反省就提出了仁的观念。观念一出来,原则就出来。原则出来人的生命方向就确立了。所以他成一个大教。这个大教,我平常就用几句话来表示,“开辟价值之源,挺立道德主体,莫过于儒”。儒家之所以为儒家的本质意义(essential meaning)就在这里。[16]

  然而,到了清朝,中国的文化生命受到了严重挫折。清朝把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政治体制破坏了;以前设有宰相,到满清就变成了军机衙门,成了军事统治。牟宗三说:“到清朝就成为军事第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与理想丧失了。所以清朝的知识分子没事可干,就成乾嘉年间的考据。此根本与汉学不同,精神也不一样,不是传统文化的顺适调畅的发展形态,这是在异族统治下的变态。”[17]乾隆皇帝反对以往的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认为那是坏习气。自此,由孔子传下来的知识分子的理想破灭了,它们对于家国天下的责任担当也没有了,乾嘉年间的学问遂成了“清客”[④]的学问,很多考据家都做了“清客”和“帮闲”[⑤]。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牟宗三并不是说考据没有价值,而是反对乾嘉年间知识分子“清客”的意识形态。他说:“清朝是异族的军事统治,对民族生命有很大的挫折,因而对文化生命亦有很大的歪曲。”[18]这种情形引起了非常严重的后果,以至于近代中国面对外族侵略而节节败退。牟宗三说:

  乾嘉年间以来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是清客。故清末民初西方帝国主义侵入中国,我们就完全无法应付。因平常不讲义理,不讲思想,故脑子里就没有观念,没有学问传统,在这样的情形下靠什么来应付呢?只靠一时的聪明是没用的,这种聪明中国人是很有的,清末民初那些人也都有,但只是这种聪明不足应付。因为我们丧失了我们的学问传统,丧失了学问传统就不会表现观念,不会运用思想。[19]

  关于现代中国社会,牟宗三认为,现代中国本应与自己的传统相呼应,保持现在与历史生命的“不隔”。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太深,对中国的历史传统无存在的呼应。故与历史生命相隔,不能存在地相呼应。”[20]中国文化是讲究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然而,此时却出现了明显的“代沟”,历史与传统之间出现了“断裂”。之所以如此,与中国人的心理习惯有关。牟宗三说:“西方人有许多观念,许多主义,这些观念与主义只是学术上的主张,或是政治上的个人见解,在西方社会是司空见惯的不会引起什么骚动。但这些观念与主义一到中国就不得了,每一个主义就成了一个宗教,都想以之治国平天下。就这样地生命固结在某些观念上,而排斥其他的观念,终于对我们的生命造成骚乱。”[21]在这样一种情势之下,虽然在风俗习惯、社会礼节方面仍遵守典型的中国传统,但中国的思想意识已完全不是中国传统的了。因此,不仅一个人的生命不能和谐,不能一致,而且整个民族生命也“横撑竖架”、“零乱不一”、“四分五裂”。对此,牟宗三表示了深深的忧虑,他说:“凡是一个时代,一个国家,民族生命与文化生命不能得到谐和的统一,这时代一定是恶劣的时代,悲剧的时代。”[22]而造成这种“恶劣”、“悲剧”的原因,“亦是因为头脑没有概念化而造成的”[23],即,由于没有遵循“理性的原则”所造成。

  

  二

  

  在进行了上述历史回顾之后,牟宗三对整个中国文化进行了分析。他认为,了解一个文化最重要的是要了解其内部核心的“生命方向”,但这种了解的前提是不能把“生命方向”等同于一个时代的风俗习惯。因此,不能被一般流行的浮薄观念所迷惑,

  更不能以“直接反应”的方式去处理问题。什么是“直接反应”的方式呢?牟宗三说,一个文化是有其内部核心的“生命方向”的。如果不懂得这个道理,就会造成生命方面的“中断”,就只能有一个“动”就有一个“反动”,这种“反动”就是“直接反应”。或者,如果生命方向一旦“中断”,就只能以“直接反应”来应付问题,而“直接反应”的方式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到不懂这些‘理’时,生命就不会运用思想,不会运用观念,这样就不能应付这个时代。”[24]牟宗三说:

  因为要解答问题是要有根据的,如解答一个数学问题就不能凭空来解答,一定得根据前面所学的定理来解答。要解决经济的问题,就要根据经济学上的知识原则与办法来解决。这样就是要会运用概念,运用概念才会运用思想,运用思想才能解答问题,直接反应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直接反应的结果就是孟子所谓的“物交物则引之而已”。来一个刺激就出现一个反应,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就整个地拖下去了,所以一个民族到不会表现观念时就没有了生命(no idea therefore no life)。其生命就是动物性的,因为动物性就不须要idea。[25]

  因此,必须透过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把握其特质。纵观中国历史,每一朝代的典章制度、风俗习惯都各有不同,然而,在这些不同的背后有一些保持不变的东西。他说,在中国文化中,“不管横说竖说,总有一中心观念,即在提高人的历史文化意识,点醒人的真实生命,开启人的真实理想。此与时下一般专注意于科技之平面的,横剖的意识有所不同。……生命总是纵贯的、立体的。专注意于科技之平面横剖的意识总是走向腐蚀生命而成为‘人’之自我否定。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生命的学问。由真实生命之觉醒,向外开出建立事业与追求知识之理想,向内渗透此等理想之真实本源,以使理想真成其为理想,此是生命的学问之全体大用。”[26]由此,他进一步“照察”出中西哲学之“分际”。牟宗三说:“以前有人说,西方人立言是自己在外的,中国人立言是自己在内的。……以我观之,自己在外就是以纯粹理性为最后的态度,自己在内就是以实践理性为最后的态度。自己在外,反过来就是自外观;自己在内,反过来就是自内观。自外观,观自己也是外的;自内观,观他人也是内的。属知者一往向外,属行者一往向内。科学一往向外,哲学一往向内。哲学的方法是‘反身’,形上学的方法尤其是‘反身’。属知的体性学有遗漏,属行的体性学无遗漏。其所以无遗漏即在‘自己在内’。”[27]概言之,中西哲学具有两个不同的领导观念:一个是“生命”,另一个是“自然”。牟宗三说:

  中国文化之开端,哲学观念之呈现,着眼点在生命,故中国文化所关心的是“生命”,而西方文化的重点,其所关心的是“自然”或“外在的对象”(nature or external object),这是领导线索。[28]

  关于学问,“中国人以前所谓学问,是要懂得义理才是学问。”[29]那么,何为义理呢?牟宗三认为,一般来讲,义理是一个系统,性理、玄理、空理、名理、数理、物理还得加上事理,所有这些才构成了完整的义理系统。其中,“名理”研究逻辑,“数理”研究数学,“物理”研究自然,“性理”研究道德,道家研究“玄理”,佛教研究“空理”。比较地看,中国哲学在“性理”、“玄理”和“空理”方面见长,西方哲学则在逻辑、数学与科学方面见长。“一个文化只有性理、玄理、空理是不够的,可是只有逻辑、数学与科学也是不够的。”[30]不过,虽然中国文化在逻辑、数学与科学方面不足,但这并不能因此而否认中国文化在其他方面的长处。牟宗三说:“性理、玄理、空理皆是学问。一有学问表现出来,人的生活才有轨道,才能处事应世。”[31]“性理、玄理、空理这一方面的学问,是属于道德宗教方面的,是属于生命的学问,故中国文化一开始就重视生命。而性理、玄理、空理都是为了调护润泽生命,为了使生命能往上翻而开出的。”[32]而且,“中国人以前几千年学问的精华就集中在性理、玄理、空理,加上事理与情理。”[33]牟宗三认为,这些就是中国哲学的精彩之处,也是中国文化所遵循的“理性原则”。

  “性理”、“玄理”、“空理”也即儒、释、道三教之义理,这是中国哲学传统所留下的智慧方向。牟宗三说:“在科技方面,虽然西方人很行,但在生命的学问方面,西方人就不见很行。故要学哲学就要好好研究:儒家的义理是什么,其中有好几层的境界;道家发展到最高境界是什么样的形而上学,其中有什么问题;至于佛教的空理更了不起,佛教的教义内容可以不管,也可以不赞成,但佛教大小乘各教派所开出的义理规模,对学哲学的人是很具启发性的。”[34]与中国哲学不同,西方哲学则集中于“名理”、“数理”和“物理”上,因此,科学与民主是西方文化之所长。然而,在西方哲学中却很难接触到生命问题,因为西方哲学是以知识为中心的。也就是说,西方哲学的精彩不在“生命”领域内,而是在知识领域内。牟宗三认为,在西方文化中接近“生命”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是文学的,二是生物学的。文学的进路是感性的、浪漫的,生物学的进路则是科学的、自然主义的;此二者都不能真正进入“生命”之堂奥,故都不是正宗的“生命的学问”。此外,西方人有宗教的信仰,然也不能就宗教信仰开出“生命的学问”,因为其神学的构成一部分是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另一部分是《圣经》所凝结成的宗教神话。这两个部分只是尽了“生命的学问”的“外在面”与“形式面”,与真正的“生命的学问”“尚有间”。[35]

  那么,到底什么是“生命的学问”呢?在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即是“大学之道”。他说:“中国从古即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的学问,才是真正‘生命’的学问。”[36]具体来讲,“生命的学问”包括个人和社会两个层面的内容;前者是指个人修身方面的事情,后者是指治国、平天下方面的事情。“生命的学问,可以从两方面讲:一是个人主观方面的,一是客观的集团方面的。前者是个人修养之事,个人精神生活升进之事,如一切宗教之所讲。后者是一切人文世界的事,如国家、政治、法律、经济等方面的事,此也是生命上的事,生命之客观表现方面的事。”[37]不过,这两个方面不是分隔为二,而是“沟通为一”的。在儒学,个人主观方面的修养不是“孤离”的成德,因为“仁体”一定要向外感通的,即仁义一定要客观化于人文世界的。进一步,不但要客观化于人文世界,而且要扩及于整个天地万物。很明显,这种“生命的学问”就是一种内圣外王之学。牟宗三说:“正德、利用、厚生这三事实在就是修己以安百姓这两事。……正德或修己是对付自己的生命,利用厚生或安百姓则是对付人民的生命。……正德是道德的,利用厚生是政治的。这就开启后来儒家所谓‘内圣外王’之学。”[38]他还说:

  儒家的教义就是要这样充实饱满,才能算是成德。不是个人的得救,一得救一切得救,一切得救始一得救。个人的尽性,民族的尽性,与参天地赞化育,是连属在一起的。这是儒圣的仁教所必然涵到的。[39]

  进而,牟宗三认为,这种内圣外王之学实是一种“仁智合一”的观念形态。他说:“周官·说史》曰:‘掌官书以赞治。’又曰:‘正岁年以叙事。’前一句即表示:根据历代的经验(官书)以赞治,这是属于道德政治的。后一句则表示:在政治的措施中,含有对于自然的窥测。古天文律历由此成。这是属于‘智’之事。我们可以说:智就在政治的措施中,在利用厚生中表现,在道德政治的笼罩下而为实用的表现。由此,即可明:中国的文化系统是仁智合一而以仁为笼罩者的系统。”[40]不过,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仁”的一面特别“彰著”,而“智”的一面却始终没有独立“彰著”出来。因此,比较地看,西方哲学之作为“知识的学问”,长于“分解的尽理之精神”;中国哲学作为“生命的学问”,长于“综合的尽理之精神”。所谓“综合的尽理之精神”,其“综合”是指“上下通彻,内外贯通”[41],其“尽理”即指孟子、《中庸》的“尽心”、“尽性”和荀子的“尽伦”、“尽制”的统一,因此,个人内在的实践工夫和外王礼制的统一即是“综合的尽理”。不过,“其所尽之理是道德政治的,不是自然外物的;是实践的,不是认识的或‘观解的’(theoretical)。这完全属于价值世界事,不属于‘实然世界’事。中国的文化生命完全是顺这一条线而发展。”[42]牟宗三说:

  这个观念形态,本是属于道德政治的。我现在再进一步,名之曰:仁智合一的观念形态,而以仁为笼罩者。依此,我将说中国的文化系统是一个仁的文化系统。[43]

  牟宗三认为,西方哲学之“分解的尽理之精神”是“方以智”的精神,而中国哲学之“综合的尽理之精神”是“圆而神”的精神。[44]他认为《礼记》当中的一段话表示“综合的尽理之精神”“最精美”。他说:“《礼记·礼器》篇有云:‘……古之圣人,内之为尊,外之为乐,少之为贵,多之为美。是故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称也。’这是表示‘综和尽理’最精美的一段话。”[45]由此可见,这种“综合的尽理之精神”不是生命的冲动,也不是“理论理性”、“逻辑理性”,而是“实践理性”或“道德理性”,是孔孟之“仁”或“怵惕侧隐之心”。牟宗三认为,这种“生命的学问”首先由周公创制,然后由孔子确立并发扬光大;周公的贡献在于确定人伦,而孔子的贡献在于阐发仁义。在牟宗三看来,惟有这样一种“生命的学问”,始能立起并贞定吾人之生命,而且真能开出生命的途径。这种学问不仅是个人的与民族的,甚至是全人类的。如能秉承坚持这种学问,不仅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都将解决“生命的麻烦”,而“终当尽其性,克服磨难,以屹立于天壤间”[46]。他说:

  顺道德政治的观念模型而来的发展,就是周公的制礼,因而成为“周文”。而周公的制礼,最基本的就是确定人伦。……至孔子出,他能充分欣赏了解这一套礼制,故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进而他又点出它的彻上彻下的“意义”,此即是:由亲亲以言仁由尊尊以言义。……及至……从这里开辟出中国文化生命的全幅精神领域。[47]

  

  三

  

  这样,在与西方哲学的对照下,牟宗三以“生命的学问”对儒学乃至整个中国哲学的特征进行了诠释。需要注意的是,在牟宗三,作为“生命的学问”的儒学乃至整个中国哲学,并非只是与作为“知识的学问”的西方哲学对列的一种哲学形态,而是高于、优于西方哲学的哲学形态。尽管儒学在“智”的方面始终没有独立地“彰著”,在科学与民主方面滞后于西方,但作为“生命的学问”和“圆而神”的精神,儒学可实现对西方哲学的超越和“转进”。牟宗三说:“最成熟的智慧是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是普遍原理(泛立大本)与当下决断的互相摄契。我看西方哲学在这一方面的活动所成的理想主义的大传统,最后的圆熟归宿是向中国的‘生命之学问’走。不管它如何摇摆动荡,最后向这里投注。”[48]之所以如此,在于“孔子与释迦,甚至再加上老子,却都又有高度的人生智慧,给人类决定了一个终极的人生方向,而且将永远决定着……它有一种智慧,它可以消融西方式的宗教而不见其有碍,它亦可以消融西方式的哲学而不见其有碍”[49]。“生命的学问”构成了儒学乃至整个中国哲学的根本特征,具这一特征的哲学担负着“转进”西方哲学的使命。此乃牟宗三讨论儒学特征的旨归。

  

  [ 参 考 文 献 ]

  [1][2][11][26][35][36][37][39][46]牟宗三.生命的学问[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6、25、40、自序、32、33、33-34、34、35.

  [3][6][10][12][13][15][17][18][19][20][21][22][24][25][28][29][30][31][32][33][34]牟宗三.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3、13、19、19、19、20、20、21-22、21、21、20、23、22、11、22、23、23、23、23、24-25.

  [4][7][38][40][41][42][43][44][45][47][48][49]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M].上海:上海古籍社,2007.148-149、148、148-149、149、151、151、149、154、151、149-150、7、5.

  [5][9]牟宗三.道德的理想主义.载牟宗三先生全集(9)[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285、1.

  [8]牟宗三.政道与治道.载牟宗三先生全集(10)[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30-31.

  [14][16]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43、49.

  [23]牟宗三.牟宗三先生晚期文集.载牟宗三先生全集(27)[M]. 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344.

  [27]牟宗三.寂寞中的独体[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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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06年度项目“牟宗三哲学研究”(06JA720007)阶段性研究成果。

  [②] 作者简介:程志华(1965—),河北省武强县人,哲学博士,现任河北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近现代儒学和中西比较哲学。

  [③] 牟宗三认为,由讨论“形成之理”所形成的本体论与讨论“实现之理”所形成的宇宙论便是“外在的形上学”。

  [④] 所谓“清客”也叫“篾片”,是指传统中国在富贵场中帮闲凑趣的知识分子。

  [⑤] “帮闲”亦即“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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