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的1998年,郭店竹简正式公布,立即引起了国内、国际学术界的极大关注,掀起了一股研究的热潮,此后出版的先秦思想史著作,如果没有利用郭店竹简及随后公布的上海博物馆藏竹简,便会被视为“过时”,不具有了学术研究的前沿性。正好在这一年,我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做博士后研究,受身边同事研究热情的影响,我也开始关注起出土文献研究,博士后报告定为《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2001年初博士后出站时,我已完成了十五万字的工作报告,并在报刊上发表了七、八篇相关论文。在博士后报告鉴定会上,庞朴、姜广辉、陈来、廖名春等学者对报告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希望我对其补充、完善,争取早日出版。然而这时我感到学术的大门似乎才刚刚向我开启,一连串的学术问题迎面而来,有待我去思索、去探索。所以博士后出站留历史所思想史研究室工作后,除了参加一些集体课题外,我仍把主要精力放在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的研究之中,五六年时间又先后发表了近二十篇这方面的论文,较之博士后报告,这时的研究已更为充分、深入,字数也达到了四十余万。
2006年,我申请去哈佛燕京学社做访问学者,杜维明先生告诉我,他准备在哈佛搞一个seminar(研读班),专门研讨思孟学派,于是我又带着这一课题来到了哈佛。哈佛的一年时光是美好、愉快的,而每周五在Yenching House举办的seminar更是给人留下难忘的记忆,第一学期我们读《五行》,第二学期读《中庸》,大家自由争论,互相辩驳,畅所欲言,往往一两句经文便会用去一下午的时间,但丝毫没有枯燥、乏味的感觉,而是充满了精神的享受与快乐。在美国期间,我还在哈佛大学中国文化年会做了《新出土竹简与中国文化再认识》的专题发言,并受耶鲁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中央华盛顿大学哲学系的邀请作了郭店竹简的学术报告,在与国外同行交流中的点滴收获,也都被我吸收到研究之中。
2007年6月,我结束了在美国的访问回到了北京,这时我的工作单位已转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承担起一定的教学任务。但我对思孟学派研究仍感意犹未尽,教学工作之余,仍将主要精力用在课题中,又陆续写了几篇这方面的论文,至此我的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研究才算告一段落,这时时间已到了2008年,距我来北京已有十年之久。
二
回想这并不短暂的十年,深感学术探索的艰辛与不易。郭店竹简研究是个跨学科的综合研究领域,涉及到古文字学、文献学及哲学、思想史等多个学科,学术界一般按研究的先后顺序分别将其称为第一序(古文字学)、第二序(文献学)和第三序(哲学、思想史),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第二序和第三序,尤其是第三序上。所以吸收、借鉴古文字学者的成果是十分必要的,但文字的释读又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同一个字往往一开始有不同的释读意见,而一字之差又影响到文义的理解。这样的事例笔者在研究中碰到过很多次。
我的专业是中国思想史,研究思想史、哲学史的学者一般多侧重于义理的阐发、分析,而不太注重文献本身的研究,我以前也不能例外。但在接触到竹简研究后,才认识到文献的重要性。通过相关的传世文献,不仅可使晦涩难懂的竹简文字一下变得豁然开朗,同时,出土文献也可以帮助我们解决传世文献的真伪及成书年代等问题,这就是学界津津乐道的“二重证据法”,所以要想研究出土文献没有扎实的文献功底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来社科院历史所后,对文献研究特别留意,专门下了一些功夫,在做博士后期间,我写了四十万字的《中国先秦学术思想史编年》(与刘宝才教授合作,我撰写春秋战国部分),从年代学、文献学的角度对先秦学术思想做了梳理,为本课题的研究打下坚实的文献基础。
不过在研究中感到最为艰难、也最耗费心力的还是哲学义理方面的探讨。对于郭店儒简,学术界一般将其定位为“孔孟之间”,认为是填补了孔子之后孟子之前思想史的空白,但也有一些学者认为竹简的内容更接近荀子,而不是孟子,主张将其定位为“孔荀之间”。我在研究竹简《五行》时注意到,竹简的内容不仅与以后的孟子存在联系,对以后的荀子也产生影响,这说明子思以后儒学的分化实际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的,将郭店儒简定位为“孔子与孟荀之间”可能更合适。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我先后发表多篇论文,对早期儒学的心性论、天人关系、仁内义外、仁与孝的关系、政治理念还有孟子性善论、慎独等问题做了集中探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与看法。这些观点在学术界曾产生了一定影响,有些还被学者经常引用,不过由于一些论文的写作时间较早,特别是在这十年的探索、研究中,我的学力和认识也有了提高,现在看来其中的一些观点已有调整的必要了。例如,我于2000年发表的《郭店竹简与〈中庸〉公案》一文,曾推测今本《中庸》可能编订于荀子之手,现在看来证据不足,必须要放弃了,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一份材料说一份话,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切不可作过多的推论与猜测。我写的“孔子论‘仁’”一文,曾在“青年儒学论坛”上宣读过,遭到几位朋友的激烈批评,这使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思路重新反省。大约半年之后,我又写出了《郭店竹简“ ”字与孔子仁学》,对于这一稿,陈明兄首先表示肯定——而在“青年儒学论坛”上,他对我的批评最为激烈。庞朴先生也曾来一电子邮件,对拙文大加赞赏。杜维明先生对我讲,他一直准备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但看了拙文后,觉得已没有必要再写了,他想说的都被我讲出来了。拙文“脱胎换骨”式的变化,与论坛几位同仁的批评、刺激显然是分不开的。
三
我的思孟学派研究,受到了多位前辈学者的关心和帮助,这是我最为幸运也最为自豪的事情。在前辈学者中,庞朴先生与我关系最为密切,对我的帮助也最大。我开始从事竹简研究时,庞朴先生正好创办了“简帛研究”网站,为学者提供了一个交流平台,我有了文章也常在那里粘贴发表,一段时间我成了该网站发表论文最频繁也是最多的学者。我与庞先生很快成了忘年交,皂君庙庞宅也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每完成一篇论文,庞先生总是第一个读者,而且不吝夸奖、鼓励之言,有了不同看法,却只是婉转地予以表示。2005年山东大学成立儒学研究中心,庞朴先生担任主任,他将中心的研究重点确定为思孟学派,并让我承担了《思孟学案》一书的写作。我从庞先生身上学到的,不只是为学方法,还有他“温良恭俭让”的做人方式。
李学勤先生对我的研究也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并为《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一书赐序,使拙作生辉不少。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的关系最早就是由李先生提出的,我的研究可以说是在他的观点上的进一步的发展和深化。不过我在做博士后时,李先生还在担任历史所所长一职,公务繁忙,受其直接指导的机会较少。为了弥补这种缺憾,我专门找来李先生五、六十篇讨论先秦文献的文章,仔细阅读、揣摩,领会其治学的思路和方法,并与思想史研究结合在一起,故我的为学也有“私淑”于李先生的地方。
2002年在清华大学举办的“新出楚简与儒学思想”国际学术会议上,我提交并宣读了《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一文,利用郭店竹简中“交性者,故也”等材料,讨论《孟子》中“天下之言性者,故而已亦”这段难解的文字,结果引起激烈争论,时裘锡圭先生在座。不久裘先生写出《由郭店简〈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说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是对拙文的一个回应。裘先生认为笔者联系出土竹简解读《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很有见地,非常正确,肯定了笔者对“故”字的解释,同时又对“故”字做了详尽的考察,列举了“故”字五种不同的用法。读裘文后,使我大开眼界,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故”字,竟然有如此深奥的学问。由于拙文在清华会议上受到一些学者的批评,我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想要将其放弃,裘先生的肯定才使我重获信心。裘先生于我,可谓“一字之师”。
杜维明先生最近几年一直关注于思孟学派的研究,2005年10月,经杜先生提议,由北京大学儒学研究和山东大学儒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召开了“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会议纪要经整理后发表在我主编的《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2005年第4期上。2006至2007年,杜先生又召集在哈佛访问的几位学者共同研读思孟学派的有关文献,这一年大家的学习、研究成果,最终结集为《思想·文献·历史——思孟学派新探》(杜维明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007年8月,在杜先生的倡议下,哈佛燕京学社与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中心共同举办了“儒家思孟学派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结集为《儒家思孟学派论集》,已由齐鲁书社于2008年底正式出版。从这里不难看出杜先生对思孟学派研究的推动之力及所付出的心血。杜先生倾向将郭店竹简看做孟子的思想资源,意在突出孟子在思想史上的地位,而我则认为从子思到孟、荀,是儒学内部深化但同时也是窄化的过程,故不应在孟、荀之间争正统,而应“回到‘子思’去”,统合孟荀,在丰富性的基础上再建儒家道统。杜先生与我虽然有这些认识上的不同,但从不将其观点强加于我,而是鼓励我按自己的想法去研究、探索。与杜先生接触,给人留下影响最深的是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长者风范。
姜广辉、刘笑敢、陈来诸位老师也对我的研究给予很大帮助。姜广辉老师是我在历史所学习、工作时的领导,也是国内较早研究思孟学派的学者之一,对思孟学派研究有很大的推动之力。姜老师性格豪爽,求贤若渴,扶植后学,不遗余力,这可以说是他身上最为宝贵的品质。2004年5月,在清华大学一个会议上,我与刘笑敢老师正式相识,回到香港后,刘老师即来一电子邮件:“梁涛:在京见面,很高兴。我早已经注意到你的文章。希望你永不自满,超越前贤,为中国学术界作出贡献。中国文化研究的中心应该在中国,这需要一大批有志气、有能力的青年学者的不懈努力。重要的是不慕虚名,不断提高。”刘老师的勉励不仅使我深受鼓舞,也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责任。刘老师早年毕业、任教于北大,后辗转于美国、新加坡,现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刘老师虽然身处海外,但一直关心着中国哲学、文化的发展与前景。郭店竹简公布后,刘老师给予了极大关注,他申请课题,举办工作坊,积极推动香港地区的出土文献研究。陈来老师是我十分敬佩的学者,也是我一直努力追赶的目标,但我对陈老师的真正了解,还是在哈佛的一年时光。在哈佛的seminar上,我与陈老师在学术观点上有过分歧,产生过争论,但陈老师不愠不怒,以平等态度与我商榷、讨论。我的《即生言性的传统与孟子性善论》一文完成后,曾请陈老师指正,陈老师认真阅读后,指出了文中一些不合理之处,我经过反复思考,最终接受了陈老师的意见,对原文做了较大的修改,部分章节甚至经过了重写,所以此文实际也包含了陈老师的智慧和心血。
四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回想当年踏入大学之门时,老师给我们讲“十年磨一剑”、“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为学之理,当时颇感意外,不以为然,至今才知此言不虚。古人论学亦有“凿井及泉”之说,意为在某一点集中用力,方可由此及彼,豁然贯通,对此现在我也深有体会。博士后研究期间,我没有像以前写博士论文那样,先列一个提纲,确定一个大概的思路,便一马平川地写下去,而是突出了具体的问题,以问题为突破口。我最早完成的两篇思孟学派的论文是关于《中庸》和孟子“四端说”的,由于下了一些功夫,文章写完后,眼前的视野一下开了,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常常是一篇文章写完后,又马上引出下一篇,这些年来就这样一直写了下来。文章完成、发表的越多,外界的期待和压力也就越多,外出开会,常有朋友问:你的思孟学派研究什么时候完成啊?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的大作?每当这时我就在内心催促自己:要快!要快!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虽然我也曾浮躁过,迫不及待过,但总算坚持下来了,终于没有自乱阵脚!因为我深知学术研究就是在追求真理,我不能在没有发现真理时自欺欺人,更不能去欺骗读者。由于一段时间我发表论文较多,一时有“快手”之称,其实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文写作中的搜肠刮肚,千回百转,有些文章从酝酿到完成要经过数年之久,有些文章完成后,很快又不满意,又对其修订、删改……我知道自己的做法不明智也不聪明,会给自己带来诸多麻烦,试看今日中国各大高校对科研指标化、数据化的管理方式,一篇论文的学术质量倒在其次,关键要看它发表在什么刊物上;一位学者的晋级升等,也取决于其论文、著作的数量多少,结果就是鼓励大家多干快上,什么大课题、大项目,一两年就可以匆匆上马,匆匆结项。可以肯定,这种管理方式的不良后果将会在不远的将来充分暴露出来。我常想,在今日这种“恶劣”的学术环境下,能否出现学术大师、出现学术名著?实在是一件值得让人怀疑的事情。也许,在今日选择自我放逐,明日才会被历史所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