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际关系交往日趋频繁和复杂的当今世界,强奸案一直是世界范围内举证定罪最困难的案件之一。据有关统计,在我国当年"严打"和"从重从快"时期,强奸案曾经是引发冤假错案最多的案件。因为强奸案大多凭借受害人的口述和事后回忆,缺乏直接目击者,有些受害人与犯罪嫌疑人之间关系暧昧且复杂,半推半就和恶意强暴之间常常界线模糊。加上有些受害人在时过境迁后才来报案,个体动机扑朔迷离,等等。
DNA鉴定技术的出现,使强奸案的认定开始有了划时代的变化。1993年,美国第一次利用DNA鉴定技术为一个强奸杀人犯讨回了清白,随后在美国各地监狱里陆续在DNA鉴定技术的指导下开始释放了一批犯人,其中被"无罪释放"的,"强奸犯"居多。今天,在世界各地的刑事法庭上,陪审团和法官们对强奸案的证据认定越来越谨慎,控告强奸的胜诉概率开始降低。
1991年发生在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上的那起轰动世界的"威廉.肯尼迪强奸案"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Palm Beach)是一个富人密集的住宅区,美国前总统肯尼迪家族在这里拥有一幢价值近千万美元的豪华别墅。在1991年春天,依照家族传统,肯尼迪家族亲友在棕榈滩的别墅团圆度假,其中一个名叫威廉·肯尼迪·史密斯(William Kennedy Smith)的30岁男子,他的母亲珍·肯尼迪是早年在达拉斯被暗杀的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妹妹。
1991年3月30日这天晚上,威廉·肯尼迪和几位亲友一起到当地知名的酒吧去喝酒跳舞。他们在酒巴里遇到一些年轻美女,大家一起喝酒聊天、谈笑风生。其中,威廉的堂兄(Patrick Kennedy,参议员Ted Kennedy之子)和一个女孩谈得很投机,便偕伴先行离去。留下威廉与刚结识的女子帕特西娅·鲍曼(Patricia Bowman,一个29岁的单身母亲),二人相谈甚欢。稍后,他们离开了酒吧,一起回到别墅的海边,手牵着手一起散步看月亮并时而停下来热吻。
故事从这一刻开始出现两种版本。第一个版本是威廉·肯尼迪本人的说法:他们在海边散步一会后,就将浴巾铺在沙滩上,躺着赏月,亲密热吻,最后两人在沙滩上做爱。帕特西娅后来陪威廉回家,但一进到房间就便开始情绪失控,指责他刚才强暴了她,并拨电话叫朋友来接她,然后匆匆离去。第二天,帕特西娅向警方报案,指控威廉强奸。第二个版本来自帕特西娅的说词:他们俩在沙滩散步后回到别墅的后院时,威廉突然脱掉衣服要和她做爱,她拒绝并转身逃离,但是他追上来,将她推倒在水泥地上,她奋力挣扎,趁隙逃脱,但是威廉穷追不放,最后被他按到在草地上强暴了大约十五分钟之久。
帕特西娅向警方报案后,威廉很快被逮捕归案。肯尼迪家族孙辈涉案强奸的消息随即传
开,各大媒体闻风聚集在佛罗里达的棕榈滩。名人和富人涉及如此丑闻案件,庶民们大都会兴奋得不亦乐乎。可谓性相近习相远,在这方面,全世界各族人民之间并无太大差异。
然而,媒体和庶民们的狂欢持续的时间不久,当司法程序真正展开之后,人们发现,事情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棕榈滩警方派出了大批人力,收集了帕特西娅的内裤、衣服及体内残存的精液。为了慎重起见,这些物证还送到佛罗里达州警局化验室及联邦调查局刑事化验室等机构加以检验。
此刻,有三个在过去十年间自称和威廉·肯尼迪有过交往的女性站出来指控说,她们在多年前曾分别遭受或威廉·肯尼迪的猥亵或强奸。威廉对这些指控一一否认。人们自然会对这些女性提出疑问:为什么你们当初不去报案,而如今已经时隔多年,如何能让世人相信你们说的是真话?这些女性的回答大致是:当初考虑到肯尼迪家族过于强势,担心说出来别人也不相信。
检方自然希望用这些有关威廉·肯尼迪性骚扰历史的证据材料来支持公诉,但是根据佛罗里达州的法律,在法庭上使用这类个人性关系历史的证据受到严格的法律限制,除非检方能够证明这些证据"与本案的情节极为相似"或能够"说明一些基本事实",否则不得滥用。在辩方律师团的强烈要求下,法庭则裁定这些证词和证人不能出庭,因为这类指控的证据明显不足。
肯尼迪家族也毫不示弱 -- 马上聘请了当地有相当知名度的两名刑事辩护律师Roy Black和Mark Schnapp,由他们为威廉·肯尼迪做无罪辩护,声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洗脱罪名。两名律师他们接手此案后,马上想到要找一个人前来协助,这个人就是著名美籍华裔刑事证据鉴定专家李昌钰博士。
经过认真考虑,李昌钰同意参加辩护团,但是提出三项条件,第一,他只能依据事实作证,肯尼迪家不能左右;第二,他的调查报告完全独立,律师及肯尼迪家都不能更改;第三,肯尼迪家族须将他的专家咨询费捐赠给康奈迪克州警政厅刑事化验室作为添购仪器和训练人员的经费。
李昌钰到达棕榈滩时,当地的刑事化检方化验室的检验出来了:果然发现威廉的精液于帕特西娅体内残存的精液,在ABO血型和DNA比对上均吻合,同时其化验程序也都无懈可击。但是,这些结果都只能证实威廉的确与帕特西娅有过性行为。但是本案重点不在于双方是否曾经性交,而在于何种情况下发生的性关系。同时,强暴罪定罪的关键在于证实女方是被男方强暴。检方在精液分析方面下足了功夫,但却明显缺乏有关显示强迫行为的证据。
李昌钰仔细研究了受害人的证词,发现其中可能存在重大瑕疵。本案中,如果女方所称为事实,人们应该可以在她的衣服上找到青草、泥土及水泥的痕迹。但是女方的衣服很完整,没有一点撕扯的痕迹,拉链没有破损,钮扣也没有少,更找不到任何草迹和泥土;再检验女方的内裤、胸罩也没有任何地面的微量物质转移痕迹。
根据自己多年从事刑事鉴识的经验,他决定到发案现场重点调查有关物证上是否有微物转移的痕迹。李昌钰蹲在肯尼迪家族豪宅的碧草上沉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在草地上擦了一擦,再用另一块白手帕擦了一下水泥地面。回到化验室化验后,白手帕在高倍显微镜下都留下清楚的痕迹,部分纤维也有受损的痕迹,证实微量物质转移的定律依然有效。
此案发生八个月后的1991年12月2日,此案正式开庭审理并被全美各大电视台转播,引来全球数百万的收视率。人们从电视上观看到,检方向陪审团说明被害者身上的精液确实来自威廉本人。随后,帕特西娅出现在证人台上,她眼泪汪汪地控诉着威廉当晚的暴行。
辩方律师也绞尽脑汁地竭力抗击。他们调查发现,帕特西娅素来有指控遭人强暴的前例,同时也有人主动表示,愿意出庭指证此女私生活颇为随便,经常在一夜邂逅后,扬言报警以威胁男方。但是,法庭裁定这些证词不得使用,这些证人也不能出庭,否则一些真正遭到强暴的被害者将不敢报案。美国司法制度中对女性弱势群体的倾斜性保护在此可见一斑。
在检方介绍完证据后,辩方展开反攻。辩方律师的策略是要竭尽证明,本案的受害人并不是帕特西娅,而是威廉·肯尼迪(It was apparent that the defense team"s strategy was to convince the court that the real victim was not Patricia but actually the defendant)。辩方律师传讯的一名证人首先证实了当晚在酒吧是帕特西娅主动接触威廉。超级能干的辩护律师们还专门聘请了著名的私人侦探,居然调查到了一份帕特西娅曾经有过精神错乱的医疗报告。辩方律师在论战时竭力将陪审团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帕特西娅的背景和底细方面。他们告诉陪审团,这个女人一直没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其实是个一天到晚周旋在酒吧派对的游手好闲的人(a party girl and "ne"er-do-well)。辩方的这一招显然扳回了几分。
随后,李昌钰博士以专家证人身分出庭作证,本案最精彩的一幕在此展开。李博士首先介绍了自己的专业背景,接着,便向陪审团介绍了法国物证技术学家洛卡德在本世纪初提出的"微量物质转换定律",并以日常生活的例子说明,如果两个物体接触过,必定会留下微量物质转换的痕迹。本案依检方说法,女方先被威廉扑倒在水泥地上,再压倒在草地上,她的衣裙和内裤应该相当猛烈地摩擦现场的水泥地面和草地,并且留下明显的微量物质转换痕迹。
李昌钰拿出在水泥地和草地上摩擦过的白手帕,叫给陪审员传阅。再将高倍显微镜下放大的痕迹照片展开给陪审团,旨在说明,这块手帕上留下明显的与草地的摩擦痕迹;而接触过水泥地表面的手帕上,也可以看到灰色的摩擦痕迹,以及部份纤维还有破损的迹象。接下来,李昌钰将女方的衣服、内裤及胸罩的高倍放大照片展示给陪审团看:"经过彻底的查证,都没有发现任何破损的纤维及草地的痕迹,这表示他们并没有在草地上待过,也没有在水泥地上挣扎过。"显然,上述鲜明比对,对陪审团形成巨大冲击力。
检察官对此显得惊慌失措,大声地问道,"李博士,手帕和内裤并不一样,你为什么要使用手帕,而不使用女性内裤来进行对比呢?"李昌钰此时从容地说出了那句日后被人们称之为法庭名言的幽默语句:"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没有随身携带女人内裤的习惯,平时身上只带着手帕。"法庭内的人们哄堂大笑。最后,所有的陪审员都认为帕特西娅的难以令人信服,他们一致裁定威廉·肯尼迪·史密斯强奸罪不成立。当听到陪审团的无罪判决时,威廉·肯尼迪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激动地和律师拥抱。当他们走出法院时,在门口听到了支持者的欢呼声和发对者的抗议声,对立的双方大致势均力敌。
阴暗和光明,偏颇与正直,这些极端矛盾的要素,总是不幸地被同时储存于人类的内心深处。其实,陪审团的这些陪审员都是来自民间的普通人。他们法庭上被挑选为陪审员之前,不乏可能也属于对上流社会持敌视态度的一些人。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当他们坐在陪审团的席位上的那一刻开始,法治理性的一面开始不由自主地成为他们判断案件是非的主要驱动力。
事实上,威廉·肯尼迪究竟是否强暴了帕特西娅,至今仍然是个未解之迷。本案来自陪审团的裁决,仅仅表明帕特西娅的话不能被证实和难以令人信服,检方也缺乏更有力的证据来反驳辩方的质疑。这是西方法庭中控辩双方斗智斗勇的典型案例。人们常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此话说以来容易,做起来可是太难了。有时迫不得已,也只好"宁可错放,也不可错判"。人们欣慰地看到,一个社会的法治理性,就是在这样一个接一个庭审案例的信息熏陶下,逐渐成长起来。
经历这次高度曝光的案件后,作为医生的威廉开始低调生活,希望人们能忘记这个案件。他一直在一家退伍军人医院从事康复医疗研究,还在芝加哥创办并管理着两家医院。2004年,他又遭遇到一次自己的医院女助理的性骚扰指控,因为事件发生在5年前,时过境迁,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威廉·肯尼迪则是仍旧强调自己清白无辜。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由于他所处家族的特殊背景,他的一举一动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媒体的关注。人们也会总是不肯罢休地在各种媒体上把"强奸"这个字眼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
作者注:此文为作者为《中国新闻周刊》撰写的专栏稿的未删节版。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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