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导,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撰文请辞三项桂冠:国学大师、泰斗、国宝。于季老本人而言,此举并非谦虚,而是诚实,他的学术成就不在国学,有目共睹。请辞桂冠表明了他的清醒和严肃,这为他赢得了广泛的敬意。
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在金山寺远眺千帆过往的长江,问方丈道:“船上都装了些什么?”方丈说:“无他,名利二字!”确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左传》里公孙豹谈及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在在都离不开名利。
名和利本质上是相同的,人要生存,就要求利,希望被认同甚至留芳后世,就要求名,两件都不是坏事,但都需勤奋、诚实,做利人利己之事,方有可能,为博名利,不择手段、巧取豪夺不可取,也是有害的。一个人因为他人的错误而获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财富,法律上叫不当得利;相应地,一个人因为他人的误解而获得了高于自己才德的名声,是不当得名。不当得利在法律上产生返还义务,然而,不当得名却不发生任何法律后果,甚至连道德后果也没有——全凭个人修养决定拒绝还是接受。
当代中国,走上大师祭坛的,无论季老,还是其他人,大都是媒体兴风造势的结果。媒体为了自己的利益,为吸引眼球,往往给聚焦对象滥封盛名。本来,这些浅薄伎俩应该是一眼洞穿的,然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虚名纸糊不花钱,却迎合了不少人蒙尘纳垢的名利心,虚荣蒙蔽了的眼睛只见得沉重的肉身,却看不见超越的自我。媒体与逐名者恶性互动,波澜激荡、杠头开花,于是,当代中国成了一个大师头衔满天飞的社会。有人写了几本流行散文就被吹成大师,有人仅仅因为到处演讲也居然成了大师,一时间,似乎各色人等都可以弄个大师当当。对名声贪得无厌的欲求,已经成为精神领域的一大公害,使得社会一般大众无从分辨名流们的真水平。当事者对于外界或别有用心或外行的不当吹捧,无论欣然笑纳还是安然默受,在满足虚荣心之际,他们可能忘了自己更像个欺世盗名的小偷。
托尔斯泰曾说过他有三大敌人:赌博、情欲、虚荣心,他说前两项他都能对付,唯独虚荣心最难对付。这真是大实话,人要抵挡、克制自己的虚荣心,确是“噫吁兮危乎难哉”!
现在季先生以耄耋之年给世人作出表率,我们看到一个诚实的人在虚名面前的窘态和最终的勇气:对付虚荣心固然不易,但并非不可能!
在接受报纸采访时,季先生说过一句带点黑色幽默的妙语:“说我做出了极大的成绩,那不是事实。说我一点成绩都没有,那也不符合实际情况。这样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现在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套用王国维先生论词的话:“着一‘打’字而境界全出。”这个“打”字确乎妙不可言,包含了季老多年来的各种感受:不安、厌烦、惶恐、羞愧、愤懑…等等,他挣扎了多年,但最终还是解脱了,可说是既艰难又简单,因为这正是人人能够体谅和尊重的人性。
从人格心理学上说,人的才德与其社会地位需要有个大致的均衡,过于不相称,就会导致心理失衡:过低的社会地位会给人严重的受挫感、失败感,从而可能变得乖戾,甚至变态;而过高的社会地位,则会引发紧张感、疲惫感,失去平常心,极度自大与极度自卑并存,严重的话也会变态。一般而言,人的社会地位稍低于其才德,最容易保持心理的健康平和。所以,适度低调的行事方式,是通行于古今中外的人生智慧。如此,平常心永在,不为形移,不为物役,方保自由。
1958年10月23日,苏联诗人、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获诺贝尔文学奖,诗人回电瑞典科学院:“无比感激。激动。光荣。惶恐。羞愧。”——哪怕像帕斯捷尔纳克一样公认的文坛巨擘,不期而至的巨大荣誉,即便名副其实也会令他深感不安,正是这诚实,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荣誉面前依然自由的灵魂。
季先生说:“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这是智慧。
2007年1月10日于追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