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世界新兴力量的崛起比做太阳升起,那么,人类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过了,从西方升起过了,从北方升起过了,这一次,它似乎从南方露出了一线微光,这线微光闪闪烁烁,起初像萤火虫尾部的幽光一样,这里,那里,若明,若暗,如今,却慢慢汇聚起来,变成了一道道镁光,闪耀在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会场上。
南方,在中国古代皇朝政治的罗盘上是至高无上的,穷寇窜北,王者面南。但南方的尊贵只是政治方向上的,不是现实生活里的。实际上的南方,特别是岭南,是瘴疠与蛮荒的同义词,去南方的,如果不是流民,便是罪犯,或是谪官,柳宗元去过,苏东坡去过,王阳明也去过。中国的南方是这样,世界的南方也好不到哪里去:非洲最著名的特产是南方古猿、黑奴、艾兹病和贫穷;南美口腔里难以痊愈的溃疡是混乱、军事独裁、逃亡和毒品;在亚洲的南方,则有伤痕累累的“金三角”和“新月带”……南方,似乎是被上帝诅咒和遗弃的地方,曾经是人类的摇篮,却可能是文明的坟场。
一位英国评论家说,21世纪是从1978年开始的,这可能高估了中国改革的世界意义。但如果我们说,中国南方的晨曦是从1978年开始显露的,或许会有人同意。2005年夏,我去深圳,在蛇口与校友洪小源喝下午茶。他告诉我,他父亲的一本新作将问世。洪老是个作家,上世纪80年代到蛇口体现生活,从未间断过写日记,将要出版的那本书就是这部日记的精选,但出版社对原来的书名——蛇口巨变见证录——不太满意。小源说,他想了一个书名,出版社一听就拍案叫绝,这个书名就是“太阳从南方升起”。当时我想到的是,中国改革和发展的太阳是从南方蛇口这个小港开始升起的;没有想到的是,作为世界东方的中国已经在历史上升起过一次了,作为世界南方的中国才刚刚开始升起。作为这次升起的一个见证,便是非洲53个国家中的48个国家首脑到北京聚会,在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看来,这次聚会为“推动南南合作提供了历史性机会”。
不过,世界眼光与一国利益的眼光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在日本记者看来,“非洲国家首脑一个接一个上前与胡主席握手的样子,令人联想起谒见中国皇帝的朝贡国。中国向国内外展示自己已身为非洲的新‘宗主国’。”(《产经新闻》11月5日报道,记者福岛香织)这如果不是在挑拨离间,就是在发泄酸葡萄情绪。作者的联想至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中国不再是历史上需要朝贡的中国;第二,非洲也不再是过去需要宗主国的非洲。
中国与外国的关系曾经有过两个模式,一个是历史上的朝贡模式,另一个是毛泽东时代的革命模式。这两个模式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中国关心的主要不是经济利益,而是政治利益:皇朝关心的是天朝地位,毛泽东时代关心的是革命认同。按照这两个模式,与中国发生关系的国家,只能上那些愿意提供朝贡或认同中国革命的国家,提供朝贡或认同中国革命的国家是中国的朋友,拒绝朝贡或拒绝认同中国革命的国家则可能是潜在的敌人。因此,这两种关系模式既不可能是真正平等的国际关系模式,也不可能是普适的国际关系模式。这种模式就像频度很少,功率有限的卫星,其信号很难覆盖全球所有国家。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改革了过去的对外关系模式,把双赢互惠的经济利益当作首要的国家利益放在了优先地位。这种互惠模式具有上述模式所不具备的优点,它既是平等的,也是普适的。说它是平等的,因为它的基础是全球化时代的平等自由贸易,不是殖民主义时代的殖民与被殖民的不平等关系;说它是普适的,因为它不具有任何政治与意识形态意义上的排他性,也不预设任何非经济的先决条件。这种现实主义模式把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关系看成是高能加速器,发生外交关系的国家就像两束高速相遇的粒子,通过“热烈拥抱”而增加双方的能量。正是因为这种模式的巨大吸引力,中国才能史无前例地一次同时拥抱这样多的非洲国家。
不过,非洲能这样敞开心扉,也不单单是因为拥抱她的中国的怀抱变得宽厚,也因为她自己拥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广的胸腹。非洲曾经是几十上百块任欧洲人甚至阿拉伯人宰割的肥肉,欧洲人运进去的是刀剑、火药、军人与总督,运出来的是宝石、黄金、奴隶与象牙。如今,非洲国家有了自己的联盟。虽然这个联盟还只是论坛式的,还不是一个统一的政治实体,顶多能说出一种声音,但它预示着一种趋势,一种一体化趋势,这种一体化具有自卫与自治的性质。各国政治家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美国力量的一部分来自于她的规模,要想抗衡这种力量,中小国家就要联合起来通过一体化扩大政治体规模。欧洲这样做了,非洲也想这样做。
一个是有了规模,正在通过放权寻求创造性和活力的中国,另一个是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决内部活力问题,但已经在寻求发展与外部规模的非洲,一个是阆苑小花,一个是美玉微瑕,我虽然不能说中国与非洲的这次拥抱是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拥抱,但至少是两块大陆之间取长补短的拥抱。通过这次拥抱,双方都期望增强自己的能量,既有物质上的能量,也有精神与体制上的能量,让一度下沉的亚洲与非洲大陆重新漂浮起来,接近于东亚诸岛、西欧与北美大陆的水平线,这就是中非合作的国际政治意义。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是庄子“逍遥游”里的句子,说的是鲲鹏。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寓言,无怨无悔地向南飞,不仅是鲲鹏的万里征程,也可能是它的千古征程,南边,不仅有浩瀚的南溟,还可能有一次千年等一回的日出。
2006年11月1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