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深圳是一幅画,那它最新出彩的一笔,大概就是新近落成的深圳湾大桥和口岸了。晚饭后,朋友们坚持让我去看看:“总书记最近刚刚视察过那里,”言下之意,那已经不仅仅是风景了。
那就去朝拜一下吧。前来迎接我们的不是礼仪队列,而是海风。车刚停下,就看见窗外飞起一条巨龙,背鳍上镶满熠熠生辉的东方之珠,龙身蜿蜒,伸过海峡,对岸是香港元朗镇,灯光一片璀璨,像杜十娘抛在空中的百宝箱。据说,胡锦涛视察时问身边陪同人员:
“没有障碍物要回避,桥身为什么不设计成直的?”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说,为了它看起来像条龙。“路弯一点,司机开车时会保持警醒,减少交通事故……”有人这样回答说。从工程的观点看,桥越直越省钱;从心理的观点看,弯一点不仅看上去很美,行车也有兴奋感。这个道理就是,生于弯曲(忧患),死于笔直(安逸)。
我们下车向海边走去,情人们已经摆满填出来的海滩,新填的沙土踩上去软软的,一丛丛身影模糊的青草从脚边掠过,轻柔得像心爱的人的临别叮咛。海风送来淡淡的咸味和腥味,一种神秘的爱的气息,让你吸进去舍不得吐出来。
“那边是什么地方?”我指着沿着左边海岸向前方延伸的一带楼群问道。
小姚笑了:“那不就是深圳滨海大道一带嘛!”
“看起来好像不如人家香港那边灯光亮呵,”老邱指对岸的香港元朗镇说,“人家才是一个小镇呀。”
“差距已经很小了,”我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海风,“82年我第一次到深圳来,从蛇口坐气垫船到珠海去,有人指着从海平面上浮现出来的一片海市蜃楼说,‘那是澳门!’我问,‘那珠海呢?’‘右边的那些矮房子就是。’我睁大眼睛看到的是一抹暗色,我当时感到了深切的羞耻。现在的情况完全反过来了。”
“类似情况在中朝边境还能看到,”老邱把目光从山岗桥头上灯火通明的联检大楼上收了回来,“我最近到丹东去,我们这边灯火辉煌,那边的新义州漆黑一片……”
“这就是看得见的制度呵,”我迫不及待地发表看法,“看得见的制度就是某种制度下的灯光亮度、楼房高度以及道路宽度……”
海风大了起来,掠过耳边能听到呜呜之声,掠过两臂能感到微微凉意。海浪从远处送来模糊的声音,我突然觉得那有点像压低了声音的啜泣。上世纪80年代,我到广东调查,听说有5个广东乡下姑娘把自己交给了海浪。她们无比向往香港,但世上的道路千万条,没有一条通往那里。于是,她们穿上了平生最珍爱的衣服,手牵着手,走上珠江大桥,头朝着香港方向,跳了下去,遗言是:“活着去不了香港,死也要去。”
其实,要比较两种社会制度的优劣,不必费那么多口舌,写那么多字,打开边境海关,看居民往哪边跑,付出什么代价,就一清二楚了。当年不敢这样做的是东德,今天不敢这样做的是谁?用不着我说。中国的奇迹,不看GDP,看出国签证。
我希望香港有一天能建一座逃港死难者纪念碑,上面也有那5个姑娘的名字。深圳湾大桥,并不太长,但它完成了从地狱到天堂的旅程,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安慰投江五女的冤魂了,犹如那永远得不到安慰的涛声……
2007年7月18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