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革纪事的很多版本里,1987年11月12日,中国第一家肯德基餐厅在北京前门的开业,是一个常常被留意的细节。这家美国消费品牌的第一次到来,被当做是一个极权时代落幕的细小见证。在一次次希望与幻灭的交替之后,大众普遍的欲望和需求正迫不及待地释放出他们内在的力量,流行乐,喇叭裤和可口可乐开始丰富起这个匮乏的物质环境。人们要求着他们在一个正常社会中所应有的一切,从彩电,自行车这样的器物,到自由,民主这样的权利。
在北京,年轻人聚集在农研室,体改所,社科院经济所等等或官方或民间的机构中,他们研究体制改革,深入到农村和工厂中调研,他们扎堆在简陋的屋舍里,也聚集在空旷的草坪上,讨论着政治,社会,诗歌,甚至摇滚,大声的表达自己的态度与想法。1984年的莫干山会议无疑是这场青春记忆中一个美好的时刻,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通过论文的遴选而汇聚一堂,按照自己的研究的方向与兴趣,从宏观经济,价格转轨到西部开发,企业改革,谈论着改革的手段,目标和中国现实与未来。
在南方的江浙和广东一带,人们在小商品的倒卖,加工贸易和简陋的乡镇工业中寻找机会,办工厂,倒商品,奔波在全国各地,无论自己是多么的一穷二白和一无所有。
农村也获得了新的生命,在从前,国家政权一次又一次的下沉,让它失去了宗族和士绅的事实保护,也失去了宗法伦理的文化内核,乡村被迫的服从于新的观念与行为方式——阶级划分和人民--敌人的二元对立,再加上人民公社的全能组织,统购统销的经济安排和集体化的土地产权,农村成为了国家工业化目标的牺牲品,呈现了直接而粗暴的权力掠夺。而现在,随着承包制,分田单干的兴起,农民的生活,生产获得了向正常秩序的回归,行政权力的解构与收缩提供了发展的空间和可能。
那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年代,它提供机会,允许试验,还宽容失败,虽然政治的气氛仍然在某些时候显得严酷冷峻,它声称要清除精神污染,还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但时代的主导感可以被大多数人所感受。
八十年代的改革,像是一个国民运动的状况,是自上而下与自上而下两种力量的结合,民众与执政者形成了一个共识的话语和互动,每个人都是改革过程的主动参与者,人们一无所有,人们却拥有力量。
然而,事情还是起了变化,欲望的复苏比想象中更快,规则和伦理的制衡却从未建立。
九零年代以来,开放在事实上替代了改革,对于外部世界,我们加入WTO,热烈的回应全球化的浪潮。对于内部社会,则搁置起既有的问题,开放了更多经济上的空间,在增量改革的名义下继续着八十年代以来官场加市场的双轨体系。
于是,我们从农村的中国变化作城市的中国,大片的土地,人口纳入到城市的半径当中。这是毛时代的户籍制度所要极力避免的一点,它区隔农民与市民的界限,配合单位和公社进行垂直全面的政治整合。这既是传统社会整合失灵的替代方案,也来自于对苏联模式的刻意模仿。而如今,城市化的过程是投资,政绩和GDP的组合。我们在很多城市看到了同样的景象,它们成立新区,改造老城,围绕着土地,工业,资源投入各个要素的支持,输出着雷同的建筑和雷同的审美,它为中国经济的增长提供强大的动力,也给官员带来寻租的收益,当然,它也播种了市民文化的基因——市民的自由化和自治化。
接着,是总体性资本精英集团的出现。这与毛时代那个人人自危,连接班人也会一个接一个被打倒的情况大相径庭。一个垄断了各方面社会资源的,由政治,文化,经济精英结盟而成的稳定阶层开始形成并固化,它们依循着同样的逻辑,附属于权力的左右,这更像是同一个群体的延伸和扩散,俗话说的,都是权力下的蛋。
同时,改革的失败者开始出现。国有企业的下岗职工成为了九零年代的一段悲伤记忆。工人阶级曾被视作是共和国的主人,它们是苏联经验的受益者,是国家发展最需要倚靠的力量,却因为改革而变成了市场经济的累赘,变成了改革的对手和敌人。他们独自承担了体制的原罪,另一批人也因此获益,在那场被称作是“最后的盛宴”的抓大放小中,官员和商人共同分享了这些丰厚的资产。
农民工则是长久的农村问题的衍生物,我们用户籍制度人为的制造等级,制造出一个歧视性的社会系统,作为人口的红利,作为经济发展的保证,他们却为此而默默承受代价,无论是尊严,还是薪水。改革催生出的失败者群体,带来了存在于城市里的二元结构。这是中国叙事的另一个版本,到处都充满了失败和无奈。
更糟糕的情况则来自头脑和心灵。
媒体设置了繁多而无聊的议题,它们有足够的噱头,是刺激和挑逗的绝佳工具,却很少能诚实的传递现实的困境,给予公众思考,表达和监督的训练。人们无时无刻的谈论发展,却都把它归结为规模和速度的胜利,没有人会觉得低矮的楼宇,悠闲的节奏会是一幅发展的图景,更不会有人会认为书店的品质能跟城市发展产生什么样的联系。年轻人呢,他们熟悉每一个消费的符号,无论是时尚的品牌还是活跃的明星,却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发出自己的声音。体制与消费合作,它们鼓励欲望和财富,却拒绝真实独立的品格。大多数时候,这既让我们受伤,也让我们迷恋。所有人都充满了不满与挫折,只是许多人不知道问题根源是什么。一个不无可悲的事实是,整个国家的人们都在生产和消费中自我沉溺,还以为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当年严复在翻译约翰•密尔的《论自由》的时,把自由译作了群己权界四个字,就是说私域和公域的界限与共存构成了自由的内容。一个正常的社会需要个人情感和欲望的自由宣泄,但同时,它也需要公民对公共空间的基本认知和参与能力。这是两个相互依存的东西,它们的界限发生了错置,社会的机体就会出现问题,不会有温暖的小情小爱,更不会有良好的社会品质。
变了味的改革,一颗颗空空的脑袋,一颗颗傻逼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