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著有《接下来会是什么?关于未来全球经济的非传统智慧(What‘s Next?Unconventional Wisdom on the Future of the Global Economy)》
这段时间大家普遍接受的观点认为西方正处于迅速衰落,而中国正处于上升期,无人能挡。专家们讲,迟早有一天,西方的下行曲线也许会与中国的上升曲线激烈交叉,在这之后,中国就将统治世界。最新的证据何在?欧洲金融稳定基金首席执行官克劳斯•雷格灵(Klaus Regling)周五飞住北京向中国求援助欧洲一臂之力便是例证。显然,上个世纪那个还被迫接受开放通商口岸等屈辱条件、任由欧洲摆步的中国已经成为久远的过去,我在想中文里面会不会有个词类似schadenfreude(德语,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意思,意思即幸灾乐祸——译者注)。
应该说,我个人也算是鼓吹中国崛起的旗手之一,2003年,我与夫君大卫•哈尔(DavidHale)为《外交事务(ForeignAffairs)》杂志撰写了《中国腾飞(China Takes Off)》一文。不过,论证中国正在崛起是一回事,毕竟它确实在上升,但是说中国将会统治世界是另一回事了。
最近一项调查发现,误认为中国经济规模超过美国的美国人数量非常惊人。在中国内部,这种看法大相径庭。任何一个在中国有洞察力的人都会证明,中国在当前这个发展阶段面临着一系列障碍。作为国家它可能很有钱,但是它的人民仍相对贫穷。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乐观估计,中国可能在2016年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然而这也只不过预示着其总产值超过了美国。一个拥有13亿人口的国家,其经济规模从绝对数上理应比人口仅3亿的国家要大:中国的人口数超过美国的四倍。如果两国的经济规模相差无几,那么中国的人均GDP也只有美国的四分之一。
这就意味着,尽管中国经济总量很大,但是中国人的生活水平相对较低,举了例子就能说明问题:只有五分之一的中国人拥有冲水马桶。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能承受中国人像美国人一样大手大脚消费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这是基于现有食物、水、能源等商品和产品的数量得出的结论。有人估计这需要四个地球的资源。中国消费有着天然的极限,原因就在于中国有这么多的人口。这点或许非常不公平,但是这意味着大多数中国人不能享受美国人所拥有的生活品质,除非出现不可预见的新技术呈指数般飞跃。
人口现状极大地制约了中国的增长和经济繁荣。中国人口结构与日本类似,正在逐渐变老。问题在于,占总人口比例相当大的中国人年龄超过65岁时,普通中国人也达到日本当年的富裕程度。假设当前的人口趋势保持不变,到2040年,能赡养的子女数量不如上一代的老人将高达4亿。美国战略和国际研究中心(CSIS)发布的报告《头发渐白的中央王朝(The Graying of the Middle Kingdom)》中说,现在年富力强的成人与需要赡养的老人比例为6:1,但是到了本世纪中叶,这个比例将只有1.6个成年人赡养1个老人。由于缺乏与工作挂钩、政府补助的养老体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中国人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积累的储蓄都将被养老耗尽。由于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中国面临着从这个十年开始劳动力数量逐年下滑的趋势。
老人还是医保服务的主要消费群体。美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而且人口处于正增长态势,但即便如此,美国人还是担心将来能否赡养“婴儿潮”年代出生的老者。今日中国,医保还是奢侈的享受,许多农村人口根本看不起病,放任病情发展。
最近黄振中在《外交事务》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东亚病夫,中国的医疗危机(The Sick Man of Asia,China’s Health Crisis),文章中说,2006年,80%的医保开支被850万公务员占用。黄引用的另一项数据也令人怵目惊心:73%以上的医院出现因医患关系恶化导致的暴力事件。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当意识到由于付不起医药费,自己的子女、父母甚至配偶得不到应有的治疗时,每个人都会愤愤不平。人们担心将来中国都只剩下老弱病残:到2040年,患阿尔茨海默氏症(Alzheimer,即老年痴呆症——译者注)的中国人将比所有发达国家人口总和还要多。
医保问题只是冰山一角。中国政府觉察到,社会上对收入不均的积怨越来越深,这是引进资本主义的同时彻底抛弃社会保障网导致的。当1979年我头一回来到中国的时候,用来衡量收入差距的所谓基尼系数(Ginicoefficient)非常低。那里的中国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所有的服务,包括住房都是由国家提供的。到了2011年,中国名义上和政治上还是个共产主义国家,但是它的收入差距比美国还要大。
总有一天,中国的99%会成为强大的力量。中国领导人领导人担心有组织的抗议。我向推特的合伙创办人比兹•史东(BizStone)证实过,中国没有推特。Facebook也不能用,整个互联网和在线新闻都是经过审查的。中国的网民在同印度等允许信息自由传播的发展中国家展开竞争时,将面临越来越不对称的信息鸿沟。这种环境下创新无从谈起。试想一下中国的史蒂夫•乔布斯——几乎所有中国新公司都不过是美国产品、服务和商业模式的派生出来的。
信息压制条件下的技术进步极限可以从最近几次事关中国引以傲的技术导致的重大交通事故中可见一斑。“7•23”温州和谐号子弹头列车相接惨剧,中国生产的新空客飞机停飞(如果指的是南航A380巨型飞机的话,那么这种型号的飞机不是中国制造的,目前中国只有在天津生产A319和A320两种型号的飞机,没有近期没有这两种中国组装飞机停飞的新闻——译者注),诸如此类的事件令中国试图加速攀登技术阶梯以进入更复杂的系统当中时横生层出不穷的小枝节。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上海地铁巡检员不让家人坐上海人引以为傲的地铁系统。只要担惊受怕的氛围还在,坏消息就永远不会上达天听。
其他国家越来越不情愿与中国分享本国的技术,其中的原因是多样的。一些商人有过惨痛的教训,无论是受制于政治压力(比如说谷歌),还是更司空见惯的窃取知识产权。中国法律体系保护的缺位被外国公司列为在中国做生意的头号结构性制约因素。这一切又可以归结到营造如下氛围的理想:思想百花齐放、研发成本能够从股市和其他投资工具中得到补偿,这种迄今尚未在中国发生。
小企业在哪里都是创造就业岗位的摇篮,但是目前在中国却遭遇了信贷停滞。大多数中小企业被迫诉诸地下或者“非正规”借贷市场融资,利息高达2角、3角甚至4角。中国的商业银行只是用来给大型国企放贷,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信贷分析师来根据项目本身的优劣来决定是否发放信贷。萎靡不振的股市还是国企大盘股在唱主角,因此新企业如果要融资的话,就不得不找境外投资者。尽管中国银行系统的储蓄余额极多,但是中国几大互联网企业全都在美国股市上融资:新浪、搜狐、阿里巴巴等等。融资难也导致数千中国工程师和企业家不能不登陆美利坚创业,给硅谷带到了难以估量的收益。
还有一种误读认为中国会在军事上压倒美国。首先,除了面和心不和的俄罗斯之外,中国没有主要盟友,而维护自身利益显然是俄罗斯的头等大事。相比之下,美国有着坚定的全球盟友,军事基地遍及全世界,它的海军在地球上穿梭游弋。其次,在当今世界,战争就是拼科技,尽管中国火箭和卫星技术非常了不起,在该领域中国还是处处受到掣肘。最后,中国有没有打仗的政治意志还很难说。为了保护台湾和西藏中国会不惜一战。但除了这些地方,朝鲜是大累赘,本地区还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日本,会不惜一切代价制衡中国军力的上升。
所有这一切并不能抹杀中国是我们这一代人最伟大的成功典范。我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爱得深沉,这个文明的历史与艺术在许多方面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但是中国不会命中注定就恢复在世界舞台上原来的位置——历史就这么不近人情。以后要是再读到“美利坚的终结”或者中国将“不可避免”的统治世界时,请戴上质疑的眼镜。尽管东部沿海城市的繁华看得见摸得着,但是总体上中国还是处于各种重大变革边缘的发展中经济体。其当下中央集权的非民主政府体制也许在作出不受欢迎的选择时很坚定,比如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虽然当时估计造成了5000万人失业。问题在于,中国是否能够运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来所积累的巨额财富来为长期稳定构建一种机制。
随着中国从40年前的与世隔绝逐渐走到现在成为国际社会称职的一员,我们见证的,或许不是美国例外论的终结,而是中国独特论的结束。令中国得以创造如今巨大成就的特征未必就能在将来推动中国融入全球体系。中国已然是美国最大的商业伙伴,美国应倾尽全力鼓励中国融入国际体系中,包括拆除各种贸易壁垒。过于乐观的误读中国现实会导致美国政府官员拙劣的决策。最根本的一条就是,我们不应该担心中国强大,正相反,我们应担心中国变得贫弱。
中国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它应沿着人民币可自由兑换和开放资本账户的路径走下去,结束金融压制、促进收入和社会服务公平,允许跨境资本和信息自由流动、提倡表达自由——所有包含这些变革的措施需要谨慎从事,走一步看一步。当前中国领导层正在交接,中国这艘巨轮需要一位船长,认识到中国的未来取决于它融入世界的程度,而不是实行中国例外论。
我相信,从历史上看,当前中国领导人的工作应当是地球上最难的。
这篇文章原载于耶鲁书籍博客(YaleBooks blog)来源: 东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