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术的人生
——在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4级研究生开学典礼上的主题演讲
潘知常
我首先要祝贺各位,因为你们选择了继续自己的专业学习,选择了进入南京大学。
在我看来,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当代中国的社会结构已经日益板结和固化,很少有人再能够轻松跨越既定的社会阶层,“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已经是昨日的奇迹,现在,是“赢者通吃”。高富帅的孩子又是高富帅,屌丝的孩子还是屌丝。这也就是说,每个人的上行发展都已经遇阻,在同一个台阶上去长期彼此拼搏竞争,事实上也已经没有意义,因为这拼搏竞争无论如何去做,也都只是低水平的循环竞争,而拼搏竞争的各方最终也都无法胜出,更无法生等,也就是都无法转而进入更高的台阶。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做呢?我在我的《策划与创意》课上经常告诉你们的学兄学姐们:生命在于主动、进一步海阔天空,现在,这些策略也非常有效。这也就是说,在社会结构已经日益板结和固化之际,每个人所能够做的,都应该是转换策略,主动地从低水平的循环竞争中脱身而出,转而进入新的更大的竞争平台。
显然,从本科生成为硕士生,从硕士生成为博士生,以及进入名校,无疑就是主动转而进入新的更大的竞争平台的策略转换,无疑也就是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所实现的一次全新的人生转换,在这个意义上,你们今天的考入南京大学,已经与过去成才途径宽泛时代你们的学兄学姐们的考入南京大学略有不同。你们的选择,已经犹如人生的又一次投胎。也因此,我才必须要在演讲的一开始,就对你们表示祝贺!
同时,考虑到你们的又一次投胎适逢咱们南京大学的创建“第一个南大”的最佳发展时机,也适逢咱们新闻传播学院刚刚完成了一次洗心革面的领导机构的全面调整,人们常说“天时地利人和”,非常幸运的是,这几条你们现在全都意外地邂逅到了。显然,这就更加可喜可贺!
当然,在这样的一个重要时刻,学院安排我来跟你们说几句话,我无疑也倍感荣幸。
作为一个大学教师,培养研究生,是一个重要的工作。正如人们所常言:看一棵树,不仅要看它的树干,同时也要看它挂的果实。我们的宗师孔子也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希望自己“无后”,不希望对于自己所从事的教育工作有任何的“不孝”,对于任何一个大学教师来说,应该也是“人同此心”的。而所谓的今日学生以老师为荣,明日老师以学生为荣,大体也就是这个意思。
就我自己而言,从事大学教师的工作,已经三十二年,从事研究生教育的工作,已经二十六年,中国人一般称三十年为“一世”,那么,四舍五入一下,在研究生教育方面,我也可以简称为 “一世情缘”了。既然如此,我自然也有一些话,想与各位交流。
不过,需要解释一下的是,现在的做一个四十分钟的主题演讲,却是一个“误会”。前几天,郑欣院长通知我,让我代表全体导师讲几句话,当时,我欣然接受。但是,我又顺便建议,今后院里在迎新的时候,还可以再加一个主题演讲的环节。没有想到,郑欣院长立刻就说“可以考虑”。而且,在与院里其他领导商量之后,他很快就通知我,说是就安排我来做一次四十分钟的主题演讲。于是,这次的开学典礼,我的任务就从一开始的一个简短的发言变成了现在的一个四十分钟的主题演讲。
可是,尽管是阳错阴差,我却只能接受了。因为前几天郑欣院长还在院里的微信群里说,往往只能在微博和微信里看到我,而且还希望我尽可能地多与学生交流,现在,既然给了我一个与学生多多交流的机会,我自然也不能没有“眼色”,更不能置之不顾。
可是,说些什么呢?
现在的研究生的考研目的早已不再单纯,例如,有的是被逼考研(为了晋升职称,等等),有的是逃避就业的艰难,也有的是提升毕业证书的含金量,也许还有想借此找到自己的另外一半的,因此,那类“为中华崛起而如何如何”的劝说往往就会被视为说教,而且,这类劝说一旦从我的嘴里笨拙地说出来,也真会连我自己都被吓到。
其实,在考研的问题上,一切对各位自身有利的理由,都是可以成立的。哪怕是为了在南大找到自己的另外一半,也是可以成立的。当然,据我了解,在研究生期间,恋爱的成功率要比在本科期间更低。“女研究生白天愁论文,晚上愁嫁人”,“专科生是小龙女,本科生是黄蓉,研究生是李莫愁,博士生是灭绝师太!”这些流行语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之所以如此,无疑与研究生要远比本科生活动圈子狭小,也要远比本科生现实有关。以选择一个男性对象为例,本科生往往首先关心的是:他有多高,相貌英俊吗?硕士研究生首先关心的却是:他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博士研究生则往往先要考虑:他在哪!!
但是,即便如此,与研究生彼此打交道的“一世情缘”,也让我慢慢意识到,我们彼此之间也还是可以找到共同点,也还是可以彼此相互对话的。这是因为,不论考入南京大学的目的如何,倾尽全力做最好的自己,也做最好的南大新闻人,却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共同的选择的。《笑傲江湖》中有一个著名的浪子令狐冲,有一段时间,他并不情愿地做了一帮尼姑的掌门,可是,各位一定都还记得他是怎么去做的吧?“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他是过客,他根本不可能长期如此,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敷衍,即便是“这一节”,也要“我自当尽力。”
是的,即便是被逼考研(为了晋升职称,等等),即便是逃避就业的艰难,即便是提升毕业证书的含金量,即便是借此找到自己的另外一半的,无论如何,你现在都已经坐在了这里,也都要去实实在在地度过这三年,那么,与其荒废,何如拼搏?我看到我们的一位驻美大使曾经这样告诫我们赴美的留学生:I come, I see, I win! 我体会,他说的是,能进入大学,是一种能力的证明,进来之后,重要的就是你能够学到什么,但是,最后期待看到的,却是你能否成功地赢得这三年,而这,也就是“我自当尽力。”
何况,南京大学还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青年学子一飞冲天的平台。我一开始就已经说过,现在已经并不是在任何一个平台都能够一飞冲天了,但是在南京大学却可以。因为吴健雄做到了,200多位院士也做到了,他们能够做到,那么,今天所有进入南大的学子也就未必不能够做到。也因此,我一直都很不赞成有些学生的做法,他们往往在进入南大之前就已经找好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或者预约好了自己家门口的广告公司,而没有一个远大的抱负。我经常说,尽管凡是存在的,就都是合理的,可是,当你进入了一个足以让你一飞冲天的平台,你又何妨一试身手?当苹果砸到了牛顿的头上的时候,他做出了震惊世界的回答,现在,苹果也砸到了你的头上,难道,你的选择就是一口把它吃掉?
看一看每个人的成长历程,不难发现,谁都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而只能逐渐摸索。我经常告诫我的学生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应该过早地确立自己的目标,而只应该先有一个大致的方向,看一看老鹰是怎样捉到小鸡的?不是都要先在高空盘旋,直到最后才俯冲下来?人生也如此,也应该逐渐摸索,看看自己的兴趣究竟在那里?自己的长处究竟在哪里?然后再去做一个符合事实的正确决定。例如,我过去上学的时候,其实一直想做一个作家,一开始绝对没有想到最终却尽管真的天天坐在了家里,但是却并没有成为一个作家。还有刚才已经跟各位见过面的杜骏飞院长,各位知道他过去还叫什么名字吗?杜马兰!一开始,他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白衣飘飘”的诗人的,可是,他最终却没能成就“杜马兰”这个名字,现在,他的名字叫杜骏飞,是一个学者。
而这也就是说,在南京大学这个平台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只要你是认真去做的,只要你时时告诫自己:“这一节,我自当尽力。”那么,不论你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进入南大的,就仍旧都有可能成功。
也因此,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务须认真对待;既来之,则不妨放手一搏!
可是,在未来的三年,各位需要“安之”、需要“认真对待”、需要“放手一搏”的应该是什么呢?无疑只能是“学术”。
所谓研究生,顾名思义,当然就是研究学术的学生。
因此,在未来的三年,“为学术的人生”,也就成为一个毫无悬念的选择!
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却是,在未来的三年,“为学术的人生”又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生?具体来说,各位究竟应该如何去做,才算是实现了并且也没有辜负这“为学术的人生”呢?
第一,真爱学术
做学术研究,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贫困。
我必须如实地告诉各位,学术研究与物质报酬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对等的关系的,“一分付出、一分回报”这类的说法,在学术研究工作中,是完全失效的,“十分付出、一分回报”就谢天谢地了。更不要说,学术研究还必需先“作茧自缚”然后才能“化蛹成蝶”,其中的艰辛众所周知。王国维形容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从我这么多年的实际体验来看,确实如此。
为此,很多学人都不乏抱怨,认为没有受到公平对待,也有很多人寄希望于未来,认为这种情况会慢慢得到改善,其实,这都是完全不现实的。还有一些学人甚至希望通过学术研究来致富、来养家,那更是不现实的。多年来,大凡家庭生活困难者,对于他们希望从事学术研究的选择,我就都是竭力劝退的。因为,学术研究,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也是一个人在吃饱了撑的情况下被“撑”出来的。“苦其筋骨、饿其皮肤、空乏其身”地去搞学术研究,根本没有必要,也根本不可能成功。
而学术研究的回报,也不是金钱之类的物质报酬,而是精神的愉悦,是内心的快乐。
各位必须明确,学术研究之所以为学者们所孜孜以求,是因为它与很多的职业都不同,它是真正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快乐的。
经济学领域有一个“边际收益递减”的定律,说的是财富越增长、赚的钱越多,人生却反而越容易懈怠、越容易毫无乐趣。不难发现,这应该是很多职业的特点。也因此,从20世纪开始,全世界的大学者都在研究一个什么问题呢?人类的快乐是怎么丢失的!那么,答案是什么呢?可以说,“边际收益递减”就是对于这个困惑的回答。
而学术研究却是一个例外。俄国大诗人涅克拉索夫有一部长诗,就叫做:《在俄罗斯,谁能快乐?》,我们也可以把这个问题置换为:“在世界,谁能快乐?”答案呢?当然就是从事学术研究者可以快乐(当然,还有文学艺术工作者,等等)。在学术研究中存在的,恰恰是“快乐递增”的定律。研究越深入,成绩越突出,快乐就越增长。
当年,著名逻辑学家金岳霖先生在西南联大上课的时候,有一位萧珊同学(后来成为巴金先生的夫人)问道:“金先生,你的逻辑学有什么用呢?你为什么搞逻辑学?”
“为了好玩!”金先生答道。
而著名的黑格尔研究专家贺麟先生也曾经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宁肯和老婆离婚,也不肯放弃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
“好玩”以及“宁肯和老婆离婚”,在这些话背后的,正是因为学术所带来的快乐而导致的恋恋不舍。
各位即将开始的人生也是如此。
研究生与大学生不同,它是“太学生”,也就是说,它比大学生的“大”多了一点,那么,这多出来的“那一点”是多在哪里呢?探索未知。
大学生所学的是人类已知的学问,研究生所要探索的是未知的学问。打一个老师们经常说到的比方,本科生面对的是“句号”,老师在上课的时候会教给你一切;硕士生面对的是“逗号”,老师上课的时候只教你一半,剩下的,要你自己去探索;博士生面对的,则是“问号”,老师要跟你一起,站在探索未知的起跑线上。
这样一来,不是“学好”,而是“好学”,就成为了研究生生涯的核心之核心。好奇心、求知欲,在全部的研究生生涯中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主导作用。
由此我想起,一九六三年秋天,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通往奴役之路》的作者哈耶克在芝加哥大学作过一系列的公开演讲.最后一讲的题目,是《理论的思想之不同类型》。就是在这次的演讲中,他出人意料地建议,把“求学志趣之强度”,作为招生的主要标准,例如,学生是否愿意牺牲生活的享乐,是否愿意把大学当做修道院,等等。为什么会如此?无疑就是因为看重“好学”以及好奇心、求知欲的在学术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由此,不难看出,从快乐出发,是学术研究的关键一步,也是学术研究的必要前提。学术研究中的快乐者当然并不一定就是最后的成功者,但是,学术研究中的不快乐者,则肯定不会是学术研究中的成功者。所以,首先做一个学术研究中的快乐者,就成为争取成为学术研究中的成功者的前提条件。
而从我多年的学术研究的经验来看,不要过多地去关注学术研究的回报,
甚至也不要去过多地关注学术研究的成败,而全然顺其自然,沿着好奇心、求知欲的轨道自然而然地去往前走,而且,像一家电视台的广告语说的那样,“有多远,走多远”,也应该是最终能够有所创新有所创造的必然选择。
从这样的思路出发,我们或许就不难理解乔布斯在一个著名的演讲中为什么要提倡“stayfoolish,stayhungry(永远保持愚蠢,永远保持饥饿)了。而我在与自己的研究生谈话的时候,也往往会把我最喜爱的一句话送给他们:“掷剑挥空,莫论及于不及”。我所强调的,正是对于学术研究中的快乐的孜孜以求。
总之,既然学术研究的本质是快乐,那么,我们就不妨先让我们的学术研究快乐起来,我们就不妨试着在三年中与学术研究去谈一次恋爱,并且,起码在未来的三年中,去下定决心,快乐地将“为学术的人生”进行到底。
第二,真懂学术。
各位一定都知道,,大诗人白居易年轻的时候,以歌诗谒顾况,可是顾况却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后来读了《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却又改口说:“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在学术研究中,也可以借用这两句话。因为,在我看来,在学术研究中,不但要快乐,而且还要路径得当,因为,只有路径得当,才能够“居天下有甚难”,否则,倘若路径不得当,如果去从事学术研究,那可真是要“大不易”了。
我们可以拿竹子来打个比方:在一开始,竹子要用整整四年的时间才长三厘米,只是从第五年开始,才会以每天30厘米的速度迅猛生长,而且,最后会仅用六周时间就能长到15米之高。那么,在最初的四年中,竹子又在做些什么呢?它在地下将根须延伸得无比坚实。
同样的道理,学术研究也需要扎根,需要储备,需要厚积薄发。简而言之,需要熬过那最初的也最为关键的“三厘米”。
学术研究历来被称之为“象牙塔”,其实,这是自有其道理的。严格而言,学术研究不同于“街谈巷议”,中国人不太会做学术,却又自以为生而知之。其结果,就是有意无意地沦入了“街谈巷议”的路径。
前几天,有一个外校的学者在一个学术会议上给我发短信,说是“极为无聊”,我问为什么,对方告诉我,很多人上来讲了半天,却往往都不知所云。于是,我回了一条短信:集体自言自语。“集体自言自语”,是我对多年以来的学术乱象的一个基本评价。没有去学术地讨论学术、研究学术,应该说,已经是国内学术界的一个痼疾。
例如,学术研究必须从"照着讲"开始,然后是"接着讲",只有达到了最高的段位,才会"自己讲"或者"讲自己"。因此,凡学者都应明白,能够“照着讲”就已经不错了,能够"接着讲"则已经步入了学术研究的前沿。"自己讲"或"讲自己"就更不容易。没有几十年的在自己的研究领域里辛勤劳作,孜孜以求,是很难“讲”出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真正新的东西的。可是,众多的学者却可以信口雌黄,顷刻间,就创造出一个新学说、一种新理论。
再如,太多太多的学者都习惯于把高层领导的讲话当做自己的研究课题,可是,学术的发展却是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通过不断去扩大理论的解释对象来完成的,而只能通过深化理论自身的思考来完成。这让我不能不想起“理论联系实际”这句名言,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这实在是一句错话,甚至是一句蠢话。任何一个理论,理论就是理论,你根本就不要指望它能够联系什么实际。事实上,说到底,任何一个理论,如果非要联系实际的话,那也只能联系理论的实际,什么叫“理论的实际”呢?就是这个理论在发展过程中有什么局限、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提高的地方?这就是它所要联系的实际,至于那些什么社会生活的实际?恕我直言,对于学术研究来或,那根本就不“实际”。
显然,在这里存在这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学术”地思考学术。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对于学术之为学术的学科边界的内在限定。
西方有一个英籍犹太裔物理化学家、哲学家波兰尼,他发现:一个学者的研究工作可以被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可以言传的的层面,“集中意识”,还有一个,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层面,“支援意识”。前者,是指的在研究工作中一个学者的“如何”,后者,则是指的一个学者在研究工作中的“怎样”。显然,在这里,作为“支援意识”的“怎样”是非常重要的。它告诉我们,在一个学者全力思考的时候,“怎样”思考,很可能是为他所忽视不计的。然而,不论他忽视还是不忽视,这个“怎样”都还是会自行发生着作用。
这也就是说,在思考学术问题的时候,这个思考本身,也应该是学术的。当然,它并不涉及你会去“思考什么”,但事实,却一定会涉及你会去“怎样思考”。
也因此,各位在从事学术研究之处就应该明白,只有真正做到了“学术地研究学术”,才能从“居大不易”到“居天下有甚难”。
在研究生刚刚进校的时候,我会经常对他们说:要做正确的事,而不要正确的做事。那正是希望他们在进行研究之前,先去学习一下什么叫做学术研究以及应该如何去进行学术研究,先去把学术研究的路径弄正确,否则,就难免南辕北辙,越是努力,就越是失败,也难免一无所成。还是那句老话,学术研究中的路径正确者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最后的成功者,但是学术研究中的路径不正确者,则肯定不会是学术研究中的成功者。
由此,首先去学会学术地研究学术,在学术研究中去首先做正确的事儿不是正确地做事,也就成为学术研究中的路径取向,成为争取成为学术研究中的成功者的第二个前提条件。
第三,真做学术。
做学术还有真做与假做之分?这在全世界可能都是一个虚假的问题,但是,在中国却是一个真实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严峻的问题。类似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那个“生,或者死,这是一个问题”。
当下的学术界已经无异一种荒谬的中国式黑色幽默,一种恶劣的中国式无聊忽悠,“学随术变”的学术圈,每天都在制造着全世界最大的垃圾——学术垃圾。
遗憾的是,很多的学者却还在蜂拥而上,他们经常自我安慰的是:现在这么“抢”,我们也知道不好,对学术没有什么益处,可是,如果你不抢的话,那你连吃屎都吃不上热的!
我经常自问的却是,作为一个学者,我们为什么要自找“屎”吃?
更何况,这样的自找“屎”吃还是以我们命中注定无法最终成为学术研究中的成功者为前提的。
近几年,我经常跟学生们谈及香港的一部电影,名字叫做《无间道》。在这部电影中,一位老警长曾经问新警察:“我们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做一个警察呢?还是仅仅只想看上去是一个警察。这是一个诚实的问题。很多人仅仅只是想看上去是一个警察。有佩枪、警徽,一切行为都假装他们是在电视上。”我常说,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值得回味的问题。
例如,我就经常问自己:“你是想做一个学者呢?还是仅仅只想看上去是一个学者”?答案如果是后者,那,你就会满足于种种外在的包装,为了包装自己而忙碌于申请项目、为了包装自己而忙碌于发核心期刊、为了包装自己而忙碌于评奖,可是,真正的学术研究呢?那是否就是可以弃而不顾的东西呢?反之,那,你就会埋头于真正的学术困惑,埋头于学术研究本身,而且根本不会或者很少会去关注那些外在的东西。学术研究(人文社会科学)果真需要很多经费吗?学术研究(人文社会科学)果真需要以“获奖”与否来论英雄吗?真正有创新的论文果真会全都出现在核心期刊之上吗?真正的答案,任何一个学者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至关重要的只是:自己如何去选择、如何去做。
还是借助于《无间道》里面的话来回答吧:“我们确实处理很多欺骗的事,但我们并不自我欺骗。”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我推荐各位去阅读一下马克斯•韦伯的名篇《以学术为志业》。
在我看来,国内的学术界存在着三种情况,以学术为职业、以学术为事业、以学术为志业。一般的学者,都是以学术为职业、以学术为事业,而且,如此去做,他们也确实是得到了诸多的好处,经费、奖项、官职,等等,可是,你们不妨去观察一下这些人退休以后的情况。这些人一旦离开了学术界的权力场,这些人一旦到了六十岁,试看还有几个人能够被学术界所承认?还有几人能够被学术史铭记?马克斯•韦伯警告说:“学术生涯是一场鲁莽的赌博,”我必须提醒各位,确实如此。
而要真正赢得这场“鲁莽的赌博”,我们就只有孜孜以求地坚持学术作为志业这样一个根本的方向。
这就是说,“我们决不自我欺骗”。学术研究就是学术研究,既然立志于学术研究,那么,我们就绝对不再去孜孜于种种外在于学术研究的东西,而仅仅去倾尽全力关注学术本身。
“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古今中外,这都是一个规律,而且,应该不存在任何的例外。因此,就让别人去斤斤计较于外在的种种“热屎”去吧,而我们,却要高高地昂起头颅,勇敢地面对着这一切,并且毅然决然地说一声:不!
冯友兰先生,是哲学大家,在九十多岁高龄的时候,他还在写《中国哲学史新编》。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不太好。只能通过口述让别人把自己的话记下来,然后别人再念给他听,再修改。可是,他却还是孜孜以求于其中。
冯先生说:“人类文明好似一笼真火;古往今来,对于人类文明有所贡献的人,都是沤出心肝,用自己的心血、脑汁作为燃料,才把真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凡是在任何方面有所成就的人,都需要一种拼命的精神。那么,为什么要“拼命”呢?无非是因为:“情不自禁,欲罢不能”。
冯先生说:“这就像一条蚕,它既生而为蚕,就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吐丝。‘春蚕到死丝方尽’,它也是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这四个字说得真是非常之好,
还有美学的大家朱光潜先生。这几天,咱们新闻学院的几位男神与女神,例如胡翼青、周海燕、王辰瑶,都正在应媒体之邀,推荐自己刚刚读过的好书。其中,我看到辰瑶教授推荐了两本,一本其实是她早就读过的,现象学方面的书籍,还有一本,是齐邦媛的《巨流河》。于是我想起这本书中对朱光潜先生的深情回忆:
一次,在教授外国诗歌的时候,当朱光潜先生念到“Ifanychancetoheaveasigh,(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pityme,andnotmy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的时候,只见他“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也正是这个朱光潜先生,在解放之后,成了各次运动的“运动员”,他的女儿曾经问过他:
“你后悔吗?”
“不后悔。对于自己的事情,如果是你应该负责的,那就没有什么后悔的。”
“你还没有搞够吗?”
“我不搞就没有人搞了。”
诗人济慈的墓志铭写道:“这里躺着一个人,他把名字写在水上。”各位,在我看来,这些大师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全神贯注于学术本身。因此,甚至不惜“把名字写在水上”,当然,最终他们的名字却反而被写在了人类的学术纪念碑上。这,无疑是我们所应当去向他们学习的。
同样再回到那句老话,在学术研究中,“真做学术”者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最后的成功者,但是,学术研究中,不“真做学术”者却肯定不会是学术研究中的成功者。
由此,在学术研究中“真做学术”也就成为根本方向,成为争取成为学术研究中的成功者的第三个前提条件。
因为时间的关系,关于“为学术的人生”,我要对各位说的,就是这么多。
当然,最后我还是要强调,这些话都只是针对各位的未来三年的研究生生活而言的。
实事求是地说,我并不希望强迫所有的同学都必须去最后选择学术。我总觉得世界上,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的人不一定要那么多,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也就够了。
而且,离开大学以后,转而从事其他工作,也绝不应该被非议,也同样应该被尊重。
在这里,我想告诉各位的只是,即便如此,这三年的认真的“为学术的人生”,也会为你的一生打下深深的烙印。我的目的,也只是在各位的心中去播下一颗日后会在你们的心中生根发芽的种子。
爱因斯坦曾说过:“教育就是当一个人把在学校所学知识全部忘光之后剩下的东西。”三年之后,即便是你们中的有些人并没有从事学术研究,三年的“为学术的人生”的认真的学术训练,也仍旧会成为他们“把在学校所学知识全部忘光之后剩下的东西”,仍旧会成为他们一生的坚强支撑。
爱因斯坦的《论教育》尖锐地提出:教育是要培养“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还是“一个和谐发展的人”?
英国著名学者汤因比也曾提出过‘与灾难赛跑的教育’,即要赶在灾难尚未毁灭人类之前,把能够应对这种灾难的一代新人给培养出来。他说:这是一个很紧迫的问题。
还有一位中国的教育家也说过,我们留给什么样的世界给后代,关键取决于我们留什么样的后代给世界。
三年的认真的学术训练,无疑有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它会成为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在你们的生命中沉淀下来。会塑造出一个不一样的你!
当然,作为南京大学,作为你们的导师,作为学术的种子的播种者,我无疑还是更希望有更多的同学在三年以后能够选择继续留下来,选择继续从事学术研究的工作。而且,更希望我所播下的学术的种子能够结出硕果,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够涌现出新一代的学术精英、学术领军人物。
你能够设想,当今中华民族之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从来没有过孔孟老庄、王阳明、王国维、胡适、鲁迅的身影吗?
你能够设想,西方国家几百年来领先世界,而从来没有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那、哥白尼、培根、牛顿、伏尔泰、康德、达尔文的绝大贡献吗?
能够投身于学术工作,毕竟是无上光荣的,也毕竟是你们的母校—南京大学所更加殷切期待的。
最后,把梭罗(《瓦尔登湖》的作者)的《种子的信仰》中的诗句送给各位——
我不相信
没有种子
植物也能发芽,
我心中有对种子的信仰。
让我相信你有一颗种子,
我等待奇迹。
各位同学,这就是我最后想说的话:“我等待奇迹”!
当然,这里的“我”其实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应该是今天到场的全体导师,而应该是南京大学。
我们的全体导师,我们的南京大学,都在——
“等待奇迹”!
各位同学,加油!
2014年9月15日上午,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