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将其所处的窘境归于缺乏机遇,更有人觉得:缺乏机遇是社会不公平的一种后果。
比如“二代”甲和“凤凰”乙,甲出生便含着通灵宝玉,乙奋斗十年二十年才能含一颗进口口香糖。此不公平的现实。至于机遇,甲家往来无白丁,竖身体面高薪的岗位十分容易;乙家净一帮“镇关西”级别的亲朋,卖肉时没人欺负还勉强。甲的机遇已不能用“多”来形容其多,乙获得机遇唯指望“天道酬勤”、“自强不息”。
公平问题伴随人类史而来,当代中国人是否更有控诉资格不一定。我们的常识——或说妄想吧——甲能不依靠家里的关系与乙赤脚竞争,机遇面前,唯问“个人能力”。而全社会尽量创造公平的拔擢渠道和尊严环境,唯才是举,非唯亲是举。这是公平吗?也许。但公平究竟能否提供机遇?我怀疑。
机遇产生于某种需要,它的前面挡着两道门。里面那扇是所谓“个人能力”,即你是否有登台唱个“角儿”的本领。一个机遇的产生像开大戏,能者主角,下者龙套,下者之更下者,龙套里的“底包”。所以牵扯到外面那层门:遴选机制。第一个层面是遴选目的,比如开宗明义地就要“主角”,遴选目的就被固定为“主角一枚”。这一层面在于细化并分解机遇背后的需求,狭义的机遇就是“遴选目的”所指。第二个层面是遴选办法,怎么招这个“主角”?可以双盲海选,陈胜吴广四世三公都不问;可以小圈子举荐,虽失掉拔擢草根天才的机会,但招来这位凭业界共识,大差不会差。
看出问题没:公平在其中究竟能做多少工作?最直接的也就剩下双盲海选阶段是否真得能做到“双盲”。
机遇本身无所谓公平不公平,它就大开怀抱——太师椅上一架,状如螃蟹。社会的整体活力才能根本决定有多少需求被创造,即所谓多少机遇能产生。但社会如何才能有活力?满地插“铁杆庄稼”是不行的,尽量消灭特权和门阀才能加速社会的纵向流动。这才牵扯到公平在社会这一层级上的原初问题,所谓公平发生机遇。而于上文假设的情形,也是最贴近我们物象生活的层面,只有机遇发生公平。
在机遇发生公平的命题中,没法追究“内部推荐”的责任,它与公平的双盲海选是并列关系。事实上,我们生活的枝枝节节都为两种遴选机制所回应。决定用哪种遴选办法的原因纷纭不可大概,比如有的机遇在某种具体情形下适合以双盲海选来拔擢竞争者,有的机遇则相对没这个必要。何况“内部推荐”并不能等于任人唯亲,事关重大则严把“合适不合适”,不痛不痒可看“近乎不近乎”。机遇的内门既明白标着“能力”,外门怎可能只输送提笼架鸟之徒?很多人宣泄不满宣泄错了位置:应当去持续问责海选,它毕竟才与公平问题直接相关。至于“推荐”,当然也存在大量的不公平,但:其一,无法主张海选这一逻辑的无上正确性和相对较高的公平性;其二,必须看到这两种遴选办法并非彼此隔离,我们大都从海选挣扎而来——比如考大学——再以此后构建起的某方面的优势对话小圈子,成为蒙拣选的一员。
有人又要问:谁谁谁连大学也不用考照样受祖荫轻松获得机遇啊!没错,这属于公平的原初问题,解决这类问题确能发生机遇。但具体在一个一个的机遇上,是机遇发生公平。换言之,朝天去忧愤,于平常人无益但并非无意义;对着大地——一步一步实在去走,有益且更有意义。若把目光移到机遇上,则公平成为赢取机遇的一个环节——起码心态能好得多;若始终受厄于公平的原初问题,最好去做思想家——远远找棵菩提树打坐,慎入苍冥。
不公平固在,公平又何曾离我们太远?古时蒙祖荫获得一小官小吏,大为从科举上升来的同僚、长官瞧不上,祖荫于他们既是便捷也是窠臼。现代人更存在如何使用起跑线的问题。真得不以才学而纯粹靠裙带,出息不会太大,还令祖德蒙尘。把家世背景和个人能力妥善搭配并不容易,只能说乙有乙的苦楚,甲有甲的焦虑。社会对公平有普世的向往,对不公平亦有普世的警惕,我们毕竟没生活在黑白颠倒中,可不必过于介怀原初问题。社会要发展,人类要前进,被迫自我结构出一套相对唯才是举的遴选机制和以自强不息、天道酬勤为基础的尊严环境。只要人类没有达成自取灭亡的默契,邪必不压正,不公平必最终要被机遇的内门弹出去。
除了大道理,咱们再说点实惠的。多数人奋斗十年二十年才能搏一个小部分人的“与生俱来”,这些人凭什么?先不回答“凭什么”,我更在意“为什么”。不能把它笼统说成机遇不公平。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在于社群关系和伦理关系的混合。社群被带入伦理,伦理也被写照进社群。伦理关系保证了富一代然后富二代,官一代然后官二代的纵向延续,你再不愿意——你爸是有钱人、当权者——改变的了吗?社群关系另保证了横线蔓延,二代朋友多二代,贵族婚嫁还贵族——即便跳得出这一层,那第一层的伦理关系是跳不出来的。人不是单子似的存在,“凤凰”乙诘责的并不是单一的“二代”甲,是甲背后整个伦理和社群关系。
不公平之所以固在,就在于伦理关系和社群关系的混合。所谓公平,可以说是呼唤人的“单子状态”,推崇单子与单子的竞争而非存在结构之间的竞争。但我们不可能是单子,一旦面对社会及其中的机遇,难免存在结构间的相撞。这才有公平的原初问题。
我们更可以拿这套思路分析历史上的王朝更迭。为什么历史上没有万世王朝?根本原因在于人的存在结构太少,而个别结构——如官家、豪强、军阀——太强大,个别结构又太弱小,结构碰撞到最后出现二元对立——起义者和朝廷。只有存在结构足够丰富且势均力敌,才不至于出现二元对立的激化关系。二元对立,强结构对弱结构,不公平是全方面的。如何伸张人类的普世正义,保持全社会的发展动力?只能打碎整个社会重新组织人的存在结构。
那“凤凰”甲就拿“二代”乙全无办法了吗?整个社会非要以全面崩溃为代价去解决类似问题?基于人单子状态的绝对公平不可能,但基于人存在结构的单子化的相对公平必须追求。各个结构单子要相对均匀地分享财富、权力、声望——做IT的没什么权力,但有财富和声望;当官的有权力和声望,不能再掌握大量财富;知识分子无权也无财富,必须获得足够的尊重……如此,社会内不会有哪种结构单子是绝对强势,也就不会出现二元对立。结构单子化的社会,我们更好谈公平的原初问题。
总此,公平在其原初层面发生机遇,但具体的机遇是发生公平的。抽象到更大的人与人、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关系,不公平固在,绝对公平不可期求;但若将社会化为结构单子,平衡自会发生,尊严环境也好,拔擢机制也好——“公平”起码不会完全找不到对话者。
写于北京家中
2014年12月19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