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鲁支语录》了,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尼采便譬如一架人类精神的X光机,于别人为最隐秘者,在他则一目了然。而鲁迅先生真可谓中国的尼采。懂得了尼采,你自然就会懂得鲁迅。
一、“我爱”
尼采这样说,“人之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可爱,在于其为过渡与下落”。而他之所爱的是:
“我爱,因求知而生活的人,求知,使超人得以生。如是自求其堕落。
“我爱,工作着发明着的人,意在建超人之所居,为之安排土地、禽畜、花木,如是自求其堕落。
“我爱,自爱其德行的人,因其德行为堕落之意志,与遥情的羽箭。
“我爱,不保留一涓滴精神于己的人,却欲为其德行的整个精神,他犹如精灵走过这桥梁。
……
“我爱,其心灵甚奢费的人,不欲人谢,不为报答,因其时时赠与,不欲自有其遗留。
“我爱,自由精神自由心意的人,其头脑不过为其心意之内体,其心意促其堕落。
“看啊,我便是雷电的预告者,浓云中的一大雨滴,这闪电便叫超人。”(《前言》之四)
由其所爱,你应该知道他所憎恨的了。
二、“我只爱其人用其血写下的”
尼采说,“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其血写下的。用血写: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卷之一《读与写》)。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也曾说过,“我决心只读死囚犯写的书,或者读以某种方式拿生命冒险的人写的书”,因为“在我们的时代,著书立说已经变得十分的无聊,人们写出来的东西,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思考过,更不必说亲身经历了”(《克尔凯郭尔日记选》)。的确,今日,有太多酒足饭饱后写下的文字,有互相吹捧的文字,其共同特点,便是拿肉麻当有趣。用血书写者或死囚犯所写的书,就不存在此一问题。
三、“大地有待于伟大底灵魂”
尼采说,“大地仍有待于伟大底灵魂。许多座位还为着孤独者和同心侣空着,静谧底海气在其旁轻吹”(卷之一《新的偶像》)。
而现实情况是,大地上充满了庸俗的、无聊的、丑陋的灵魂,所以尼采呼唤伟大的灵魂。
四、“男子应该教成战士”
尼采说,“男子应该教成战士,女子则应教成战士的慰劳者,其他一切,皆属无谓”,作为夫妻,“你们的希望该是:‘让我生出超人!’”(卷之一《老妇与少女》)
读这几句话,你仿佛又置身于古希腊的斯巴达,那个城邦里的一切,就是专为战士而设立的。挥舞匕首与投枪终身同黑暗势力做斗争的鲁迅,不正是这样一个战士么?
五、“在适当的时候死去”
尼采说,“许多人死得太迟了,有些人又死得太早。这道理听来还觉新奇:‘在适当的时候死去!’”他还说“在你们的死中应使你们的精神和道德辉煌,如晚霞环于大地,或否则你们的死便不算圆满。如是我将死亡,使你们朋友因我之故更爱此大地;我将返成为泥土,在生我之地中永息”(卷之一《自由的死》)。
不由想起臧克家的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对于那些虽活已死者,便是“死得太迟了”;而那些虽死犹生者,则是“死得太早了”。并非所有的人都适合长寿。
六、“城市中居着肉食者”
尼采说,“从来在沙漠中居着真实者,自由思想者,为沙漠之主;但在城市中居着肉食者,著名的智者——骡马”(卷之二《著名的智者》)。
沙漠中的生活无疑是艰苦的,而艰苦的生活有利于磨砺思想。陶渊明隐居在农村,而尼采则居住在悬崖之上的洞穴中,与苍鹰及长蛇为伍。曹刿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却原来肉食者都是居住在城市中的,可不警醒欤?
七、“精神之火花”
尼采言,“你们只知道精神之火花,但你们看不到精神之为铁砧,也看不到其工锤之残忍!
“而且你们永不敢将你们的精神投于雪窟:你们还不够温热,未能为此!因此你们也不识其寒冷之欢乐。
“你们并非鹰鹫,因此也体验不到精神惊骇中之欢乐。谁若非是飞鸟,不应巢于深谷。
“我觉得你们是温泉:但每种深智识之流寒冷。精神的最深处之流水冰寒:热手与热行者之治疗品。”(卷之二《著名的智者》)
你是温泉吗?每个人都应该扪心自问。
八、“一切虚荣者皆是好的优人”
尼采言,“我发现一切虚荣者皆是好的优人,他们演戏,愿人高兴观看他们,——他们全副精神,是在这意志里。
“他们表现自己,发现自己;我爱在他们旁边观察人生——这使人不沉闷。
“因此我原谅虚荣者,因为他们是治我沉闷的医生,使我系恋于人如于一戏剧。”(卷之二《人的聪明》)
以前,我厌恶虚荣过甚者,虽说自己也难免有小小的虚荣心。今日得读尼采的话,我觉得他这个办法真高明:你不可能禁绝身边的虚荣者,厌恶又徒增自己之不快。而假如把他们当做演员,观其种种言行就像坐在舞台下看戏一般,不也很好么?
九、“佳猎师必将有大猎”
尼采言,“你们的野猫必得化为猛虎,毒蟾蜍必得先变为鳄鱼,因为佳猎师必将有大猎”。(卷之二《人的聪明》)
那么,劣猎师呢?则恐怕只能是些些小小的收获罢了。就像是雄狮猎获的是整只羚羊,而鬣狗只能啃食雄狮吃剩下的皮毛与骨头了。
你要做佳猎师呢还是劣猎师?
十、“下瞰我自己”
尼采言,“但是你,苏鲁支呵,要观看事物之本来与背景:所以你必须上登,甚至超过你自己——上去,升高,直到你的星辰也在你之下!
“你呀!下瞰我自己,甚且俯视我的星辰:这然后方可命曰我的峰巅,这仍留为我的最后的绝顶!”(卷之三《流浪者》)
曾有一中学同事,言他崇拜某特级教师,“他就像是在天上,而我在床底下还要打个洞”。惯于仰视者,是绝对无法看到事物之本来与背景的。
十一、“无需在小的面前折腰”
尼采言,“到处我只见到低檐矮屋,是我这一种人,也还能进去,但是——他要弯腰了!
“呵哕,何时我能重返故乡,不必低头折背之地——无需在小的面前折腰!——于是苏鲁支长叹,遥望远方。”(卷之三《渺小化之道德》)
陶渊明正是因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所以弃官归隐了。要做到“无需在小的面前折腰”并不容易啊,事实上,有太多人,在太多时候,为了生存,在“小的面前”折腰了啊,这遭罪的腰!
十二、“精神的屠场”
尼采言,“这里是孤独思想之地狱:凡伟大思想皆要被活活地煮死,而且炖烂的。
“凡伟大的感情在此皆成腐朽:这里只有枯干底‘偶感’之类,在沙沙作响!
“你没有嗅到精神的屠场与庖厨的气味么?这城市岂不充满精神杀戮的血腥气么?
“你没有看到灵魂之挂在那里,像污秽底烂布么?——而他们还从这烂布中造出时事新闻呢!”(卷之三《走过》)
世界上精神屠场还少么?秦始皇之焚书坑儒,希特勒之烧书,“文革”期间之焚书,诚如海涅所言,烧书之后便是烧人,不但要毁灭你的精神,而且要消灭你的肉体。希望精神的屠场永远在这人世间消失了罢。
十三、“我最恨一班轻步者、中庸者”
尼采言,“我宁愿要巨震,雷声,与暴风雨,不欲有此阴恶底,可疑底,野猫之静默。在人类中我也最恨一班轻步者,中庸者,怀疑底踟蹰底浮云”(卷之三《日出之前》)。他又言“你们应该有仇敌可憎恨者,但不应该有仇敌可藐视者:你们应该自衿于有此仇敌……我的朋友们呵,你们应将自己留待更有价值的强敌,因此你们必须放过许多人”(卷之三《新旧标榜》)而“痛苦也是一种快乐,诅咒也是一种祝福,黑夜也是一种日光”(卷之四《醉歌》)。
正因如此,尼采要住在高崖之上的洞穴中,以苍鹰与长蛇为他的爱畜。“鹰之朋,雪之友,日之邻,我们如狂飙居于一切之上,狂飙生活如是”。
他不愿生活在温水中,做只被活活煮死而不觉的青蛙。
你呢?
二O一五年四月十八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