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之打拱作揖,叩头请安,本来非现代应有之习惯,而是“在昔盛世”的余风。北方人比南方人奴性重,是因为帝都附近,受了传统的压迫的缘故:旗人善于请安,“京派”官气甚浓厚,便是例子。
这过错应远远归到叔孙通身上,他没有出息,无从表现自己,便大草“朝仪”,使汉高祖喜欢,可谓奴才之尤。二十世纪自由平等的时代,奴才应洗心革面了吧,在美国,大总统或高等官吏,其气焰远不及我国一小知县或“老爷”。无非因为他们是文明,民治;而咱们则否。他们在做事,咱们在捣鬼。……
然而人类精神从来是自由的,无论怎样受着奴才的教制,他本性还是要自由。许多做小官的五情薰灼,想做大官,正因为官小了还受压迫,做大官可以较自由故。从来没有人会受压迫而甘心,被当作一块砖头嵌在墙壁里会甚舒服。然既为砖头矣,逃不出墙壁之范围,便只想怎样压迫同僚,想做顶上那一块,所有的重量都在自己以下了,没有什么更高的压迫,换言之,即更能——自由。
经济制度改观,情形不同了,有金钱便较自由,便是商业社会的发展,无论被人看不起,捱骂,受压迫吧,成了大富翁便可以变为“要人”或“开人”,那时不会受压迫了,可以向压迫者施行报复,可以左右许多事情,好像皇帝。于是人们低首下心,笑骂由他笑骂,为官或为商,皆志在弄钱,好像把住了正脉,变成开金矿者。
社会上“三十六行”“七十二行”业的人们,无非这么教育自己,教育子弟,教育旁人。有人说三个普通欧洲人不抵一个犹太人利害,三个犹太人赶不上一个中国人,这话是有理的。中国是传统的受着压迫,当了奴才而又想当主人,一律在苦里挣扎!努力向自己刻苦,狠,啬!也狠,啬,苦毒旁人。
1934.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