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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巍 :我们能从传统社会学到什么?

   美国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2013年出版了新著《昨日之前的世界:我们能从传统社会学到什么?》。该书目前即将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漫长的原始社会

   戴蒙德所说的传统社会即原始社会。“本书的传统社会指过去和现在人口密度低、人数从十几个到几千个的社会,以狩猎采集或耕种、放牧为生。跟传统社会相对的是西方化社会,大型的现代工业化社会。”

   戴蒙德首先从人类历史的长时段来解释为何传统社会值得学习。他说,传统社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在其中生活了数万年,直到昨天还生活在其中。传统的生活方式塑造了我们现在的样子。从狩猎采集向耕种的转变只是1.1万年前的事;第一个金属工具7000年前才问世;第一个国家政府5400年前才出现。现代只是人类历史极小的一部分,所有的人类社会身为传统社会的时间都远远长于现代的时间。现在还有数十亿的人部分地过着传统的生活。我们现代人的身体和社会习惯更适合传统社会而非现代社会。

   即使在现代工业社会,许多传统的机制仍在运行。在许多发达国家的乡下,许多争端仍以传统的非正式的方式解决,而不是上法庭。大城市里的黑帮不会叫警察解决他们的分歧,而是依赖传统的谈判、补偿、威胁和打架的方法解决。在50年代的欧洲,解决村子里的争端时,要恢复关系,因为你还要继续住在对方附近。昨日的世界并未被今天的新世界消除或取代,许多昨天的东西依然存在。传统社会反映了数万次如何构建人类社会的自然实验,他们想出了上万种不同于现代社会的解决人类问题的方法,其中的一些优于发达国家的解决方法,比如如何抚养孩子、对待老人、保持健康、交谈、休闲、解决争端。

   大部分传统社会以某种形式的宗教来维持社会秩序、抚慰焦虑的人们、教导政治服从。新几内亚的部落社会很少因为宗教问题而打斗。本来,宗教是用于解释宇宙的,但这一功能已经被科学取代了。现在,至少在现代社会,宗教的主要功能便是化解焦虑和提供情感慰藉。宗教幸存了下来,但其功能变了。

   传统社会往往都是多语言的,这也有助于开展外交活动,以及预防老年痴呆症。单是新几内亚就有1000种不同的语言。传统社会在没有政府的情况下解决争端。跟美国的司法体系不同的是,穿着豹皮的部落长老不负责解决争端,而是调停、计算传统的补偿方式。戴蒙德指出,传统非国家的正义和现代国家的正义目标不同,因而不能以其中一个来评估另一个。非国家的正义判决的是邻居之间的争端,他们必须继续维持关系;国家正义判决的争端是陌生人之间的争端,他们不会再次相见。第一种判决的目标是恢复社会关系,第二种正义的目标是根据抽象的正义理想来决定谁有罪。用戴蒙德的话来说,现代国家提供的是自己动手的正义之外的强制性办法,而不是新几内亚人提供的情感解脱。

   英国作家西蒙·温彻斯特说:“我们能从传统社会学到什么?这是全书最薄弱的地方。好好对待你的奶奶,别再那么好战,责备孩子时要动脑子,少吃点盐,小心不要被猴子咬到,爬到树上去抓紧树干。这些都是常识,不需要读几百页戴蒙德的书才能知道。如果我知道他的结论如此单薄,我可能就不读这本书了,好在它每一页都很有趣。”《华尔街日报》上也有类似的冷嘲热讽:“戴蒙德得出的一些教训近乎昏庸,或至少很勉强。抚养孩子时教他两门语言;尊重老人;吃饭时跟人交谈而不是看电视或打游戏。我们需要读500页关于原始社会的书来得出这类励志的药方吗?”

   美国历史学家杰克逊·李尔认为,戴蒙德写这样的著作属于投机行为:“在美国当代文化中,学术明星需要能够听见历史性时刻的意识形态背景音乐,并不遗余力地跟上它的节拍。有些人在这方面特别有本事,比如弗朗西斯·福山,在苏联解体时宣告历史的终结。关键的一步是,避免讨论权力或阶级关系、政治或社会冲突,而是侧重明显中立的、非人格的力量。最近几十年来,决定论又复苏了——技术、生物或环境决定论,在解释许多个世纪的历史变化时,营造出科学上不可避免的氛围。明星知识分子不去关注富人和穷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斗争,更喜欢聚焦于他们想象的几十万年前发生于大草原上的自然选择。在新自由主义时代,这被认为是严肃的思想,这样一个空洞的、非历史的框架能使特权阶级对他们的特权感到舒服一点,跟人争辩时也更成竹在胸。”

   生动的田野调查笔记

   戴蒙德这部新书不像以往那样,想建构宏大的理论,解释重大问题,而是侧重于叙述他的个人经历,他前后在新几内亚待过很长时间,这些内容是书中最珍贵、最生动的部分。他在新几内亚看到,生活在传统社会的孩子都非常自信、好奇、自立、情绪稳定。

   新几内亚人一直像原始人一样生活,从1931年开始接触西方人、进入现代世界之后都得到了哪些好处?戴蒙德记录了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很喜欢西方生活方式中技术带来的便利,如火柴、衣服、柔软的床,但非物质的好处更令他们高兴。一个部落的人对人类学家说:“有了政府之后生活好多了,因为人们可以早上走出家门小便而无需担心会被邻近部落的人用箭射死。”1931年,戴蒙德注意到,新几内亚高地的人生活的地方距离海岸只有十来英里,但他们一辈子都没看到过大海。对他们来说,走出村子10英里远而不被陌生人杀掉是不可想象的。

   有一回,戴蒙德需要乘直升机降到一个高山上考察,但他找不到声称拥有那座山的新几内亚人,因而无法获准上山。在新几内亚,每一块地都被某个组织主张了所有权,哪怕他们从来没到过那片土地。在新几内亚绝对不能未经许可就踏上某人的土地,结果会是被抢劫、谋杀和强奸。游牧者听到直升机的声音后会跑过去,而他们可能从没见过白人,跟部落成员的第一次接触会非常吓人。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会怎么做,也无法用手势跟没接触过的人交流。戴蒙德回国后睡前都会盘算遇到游牧者时该怎么办,坐下来伸出手显示自己没带武器、强颜欢笑,手伸进背包拿出一个巧克力棒,自己吃一块,表明它没有毒,然后递给他们。但当他们看到你的手伸进背包时会以为你是在掏枪,或者模仿当地的鸟叫,说明自己只是去那里研究鸟的。但他们可能会以为你疯了,或者是想耍一个跟鸟有关的巫术。

   令戴蒙德印象深刻的是,传统社会的人话特别多,新几内亚人用于交谈的时间比美国人和欧洲人多很多。他们不停地评论正在发生的事情、今天早上和昨天发生的事情,谁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吃的,谁什么时候在哪里小便,谁说了谁的什么事情或者谁对谁做了什么。他们不仅白天都在谈话,夜里也会醒来继续谈。西方人很不习惯晚上睡梦被打断。一天上午,在帐篷里,两个男人在谈甜土豆。一个男的看到帐篷角落里有一大堆甜土豆,对另一个男的说:“没有甜土豆了。”接着他们开始数那一堆土豆有多少个,两个人分别告诉对方自己早上吃了多少,接着谈欧洲人吃了多少。他们接着聊这堆土豆还能吃多久,欧洲人什么时候会再去买,两个人居然就一个简单的土豆的话题聊了那么久。我们可能会觉得这类谈话完全是闲扯,但闲扯对我们和对新几内亚人来说都是有用的。它在新几内亚的一个作用是,传统社会的人没有电视、广播、电影、书籍、游戏、互联网等娱乐工具,谈话便是他们的主要娱乐形式。谈话在新几内亚的另一个功能是维持和深入社交关系。此外,不停地谈话有助于新几内亚人应对危险的环境,他们会讨论到一切,事件极小的细节、昨天以来发生的变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做了什么、为什么那样做。我们从媒介获得关于周围世界的信息,新几内亚人则是通过他们自己的观察和相互交谈来获得信息。他们尽可能地多获取信息,从而能够为危险做好准备。

   戴蒙德说,传统社会的人非常小心谨慎,但也勇于冒险。如果不冒险去找水,几天内就会渴死,不冒险去找食物几周内就会饿死,不管你怎么做,不到50年后你都会死掉。猎人们手中只有弓和抹了毒药的箭,他们要挥舞木棍、喊叫着赶走吃自己打倒的猎物的狮群和土狼。猎人射中羚羊后,箭头不会立刻把它杀死,猎物会逃走,猎人跟着追,几个小时甚至一天后毒药才能使它垮掉,这时狮子或土狼可能会先发现它。不赶走这些掠夺者猎人就得挨饿。走到正在大饱口福的狮子跟前挥舞木棍赶走它们不等于自杀吗?但几十年间猎人每年都要赶十来次。不过他们会努力降低危险,待狮子的肚子吃得隆起来准备撤退时再去赶,不会去挑战饥饿或消瘦的刚刚发现动物死尸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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