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森林大量被砍伐导致能源危机
千百年来,取自大自然的木质能源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天上的日月星辰照亮了人类的生存繁衍和在大地上的探索谋食之路,而地上那温暖的火孕育了人类的文明,火光照亮了人生,人的一生都离不开火,人类学会用火后,逐渐把火引进自己的居所,火正式进入了人类的家庭生活,开始了火与人之间更为神秘而生死相依的关系。我曾写过一本论述火与人那千丝万缕关系的《火塘文化录》,联合国粮农组织认为这本书挖掘了社区能源文化方面的内涵,组织人把它翻成了英文。
随着人类社会人口的增长,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大规模发展,人类对森林的索取越发贪婪,大片大片的森林在人类的刀斧下纷纷倒下,源源不断地运出深山老林去默默承受它们为人类这个自命是大自然主人的灵长类动物种种奢华的需要。
结果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能源便日益枯竭,曾经是中华文明重地的黄土高原曾经是满目苍翠的绿洲,曾经何时,已经成为人们连找一些枯草都不易的荒芜之地;位于长江上游的滇西北过去到处是林木参天的原始森林,20世纪50年代以来,国有林业部门蜂拥而上进行“五斧砍树,十臂争林”的大砍伐。在那时的滇西北,今天在山上见到的还是一片密匝匝的森林,而翌日便已成一片光秃秃的野地是常见的事。而且当时的森林采伐是只砍不种。在大量的木头源源不断地用成百上千的汽车日夜拉出滇西北的同时,森工机构也采用水运之法,当时金沙江上成天漂着大量的成材木,远远望去就想天上撒下无数把面条在江中。这样大量的采伐使滇西北的森林覆盖面积从20世纪60年代初的56%下降到90年代的30%左右。
结果是,绿洲蒙尘,青山不再,水土流失不断加剧,最终导致了1998年的长江流域特大洪灾和各地频繁的泥石流。
过去,当地社区民众的柴薪消耗对于莽莽苍苍的森林而言,不过是取点皮毛。何况很多社区都有严格的管理山林的乡规民约来保证山林的可持续利用。随着大片大片原始森林的消逝,大自然留给人们生存的木质能源日益枯竭,如今,社区民众的柴薪消耗也已经成了一个严重影响生态环境保护的问题。
2.贫困与能源危机
滇西北作为全球十个生物多样性最富集的地区之一,同时也是人类生活最贫困的山地,人们对柴薪能源的依赖性很大。据笔者参与的中美合作“滇西北保护与发展行动计划”课题组在1999年到2001年的调研,滇西北烧柴草的行政村(今村民委员会)家户分别占其户数的78%和总人口的70%,每年因烧柴造成至少12.92万公顷的森林消失。天然林保护工程所禁止的商业性采伐只占整个森林砍伐消耗量的40%以下,而区内薪柴林在林地中的比重不足0.5%。如不能尽快解决当地居民生活能源地替代问题,50年后,滇西北宝贵的天然林将逐渐消失,其生态功能和生物多样性也将随之逐渐丧失。
能源的日益枯竭也给当地老百姓的生活带来越来越多的困难,在我调查过的不少滇西北村寨,10多年前,去砍一背柴只需要1-3个小时,一天可以去几趟,而现在,很多村子的村民一天能砍回一背柴已经非常不易。
贫困和经济收入来源单一,是造成能源大量消耗的一个原因,笔者长期进行调研的丽江市玉龙县白沙乡文海村位于玉龙雪山南麓,海拔3180米,过去是森林参天之地,经过多年人类生产生活行为的影响,现在已经没有了原始森林。该村村民以烧炭作为最为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之一,据1995年的调查,有40%的农民烧炭卖。据2000年的调查,文海上、下村除没有男劳动力、有人在外工作等几户外,其余的农户都在烧炭,一年平均每户烧 23窖,每家按400 市斤计,共烧9200 市斤左右,每市斤按当时的价格计0.30元计,收入2760元左右。长期的烧炭所导致的是对文海村生态环境的危害,烧炭主要殃及栎树, 一棵碗口粗的栎树需要长10年, 它是自然更新比较快的树种,然而烧炭量大, 不用多少年的时间, 栎树基本被会被砍完, 因此不少村民忧心忡忡地说:“栎树再过几年就没有了。”
在滇西北地区,过去,传统手工业和从事副业机会的稀少使很多妇女只能以砍柴卖柴作为主要的经济收入之源,笔者在丽江龙泉村(今属于丽江市古城区)调查时,据一些当时参与过这种砍柴卖柴潮流的妇女们讲,冬春二季,每天半夜三更起床去砍柴,回来后又得马上去参加集体生产活动,否则会被扣工分。据当地老人和君淑讲,她曾连续砍柴50多天,因那时砍柴卖柴几乎是唯一的家庭经济来源。
据笔者主持的一个项目的调查结果,摩梭人聚居的云南省宁蒗县永宁乡八珠村薪柴大量的消耗是导致森林不断减少的原因,也是威胁八珠村生态环境的主要因素。在八珠村村界内,分布有森林的地区只有金处山,村民的生活用柴都到离村4—5 分里的“依挖我”山砍伐。而根据村民所绘制的“1979年八珠村资源图”,在1979年以前,从金处山到中海子、小海子(在金处山以南,距八珠村约1.5公里)都分布有森林,从1979年——2000年,这一地区的森林迅速减少消失。这些森林的消失正是村民砍树烧柴引起的。村民用柴主要用于几个方面:照明、炊事、煮制喂牲畜的饲料。
3.火塘生活方式与能源危机
如今,过量消耗柴薪的传统生活方式也是形成今天乡村能源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如居住在山区的一些少数民族中,虽然有灶,但人们更多地使用火塘,火塘几乎一天到晚不熄地燃烧着,每天都要耗费大量的木材,由于木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大量损耗,很多山区的自然生态受到极大破坏。在一些边远的民族地区,至今尚未有电,因此火塘还发挥着照明的功能,森林在逐年减少,但人们不能不用火塘,因此要翻山越岭去砍柴。据笔者主持的一个项目的调研,由于云南小凉山彝族居住在高寒山区,气候严寒,冬季时间长,火塘就为每个家庭必不可少之物。彝族家庭火塘一年四季不熄,煮饭、烧水、烤火取暖,均靠它。据调查,仅宁蒗县跑马坪乡沙里坪每个家庭一天烧柴15—25公斤,有的家庭每年烧柴上万公斤。彝族烧柴取自于山林,仅此一项,对森林的破坏是很严重的。据对丽江市玉龙县拉市乡南尧村委会彝族村子西村的调查,该村彝族人认为火塘是彝人家户的中心, 它不仅是全家炊食、待客、起居、生育的地方,也是家户议事和举行祭祀、驱鬼等宗教仪式的地方。火塘不仅被赋予了象征家户运数和兴旺的神秘意义, 同时也被赋予了象征“香火”的延续的文化含义。薪柴是彝人炊食、烧水、煮猪食和取暖的唯一燃料,在他们看来,“人在薪柴在”,“人穷柴不穷”(彝族谚语)。不仅火塘常年经久不熄,只要人在火塘边, 火塘里的火也总是烧得旺旺的。在西村,每个家户日烧薪柴约45公斤,年烧薪柴约16425公斤,约32立方米,即使以干湿薪柴各占50%计,这一数目对于环境生态林木的压力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据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人员在德钦县明永村的调查,每一户人家每天在火塘上烧掉的薪柴,从几十斤到400多斤不等,平均每户人家一年所需薪柴不会少于10吨。
4.传统资源管理机制的衰落与能源危机
中国西南很多民族过去都有非常严格的管理社区山林的乡规民约,它是保证社区森林资源得以保护和可持续利用的重要因素。
比如,笔者长期的田野调查点丽江市玉龙县白沙乡玉湖村,过去,该村在保护集体山林,恪守乡规民约等方面有很好的声誉,特别是传统的长老会组织十分有特色,对监督和约束村民的行为规范、完善村子的组织管理工作,促进村社公共道德观念的传承,保护村子的生态环境等方面曾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20世纪 50年代前玉湖村传统的村民长老组织叫“老明会”,“老明”是对入选者的称呼,选为“老明”的一般都是在村中深孚众望的老人,每3年选一次,选举时间是在农历六月火把节期间,召开村民大会公开选举,一般选七八人至十多人。不称职者在下届就不选。“老明会”负责制订全村的村规民约,并负责评判事端,调解民事纠纷,监督选出或由“老明会”指定的管山员和看苗员看管好公山和田地,如有乱砍滥伐,破坏庄稼等违犯村规民约者,由“老明会”依村规民约惩罚。
村民起房盖屋需木料,首先要向“老明会”提出申请,经“老明会”批准后,由村里的管山员监督砍伐,绝对不许多砍。甚至结婚时要做床的木料也要经“老明会”批准后才能按指定数砍伐。立夏是自然界植物动物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因此,立夏期间要封山,封山期间禁止砍树、狩猎和拉松毛。封山期结束后,允许村民拉松毛,但按照村规民约,每户只能来一至二个人,这主要是用来防止劳力多的人家多来人拉松毛,使劳力少的家户吃亏。“老明”们亲自坐镇山路上监督。执法如山,很多“老明”对亲友也不留情面。这些公众选出的“老明”都是义务地为村里服务,不收取任何报酬。由村民选出或由“老明会”任命的看苗员、管山员对自己份内的工作也相当负责,每天都兢兢业业地看苗,管水,巡山,一发现违犯村规民约的就当场处罚或上报“老明会”,由“老明”对肇事者视情节轻重处罚,即使是地方上的村长、保甲长等头面人物的亲属犯了村规民约,也一视同仁地处罚,因此村中正气很盛,保持了良好的生态环境。
从1949年到1976年这一段时期,除在大跃进阶段因修粮场、大炼钢铁铜等活动而使村子周围的一部分森林遭受到较大的损失之外,集体对山林的管理还比较有效。20世纪60年代时,村民结婚做家俱、所需木料还得经集体批准才能按数砍伐。加上1976年以前村中起房盖屋者少,因此集体林没有遭到大的损失。玉湖村的森林遭受毁灭性的损失主要是在1980年以后,玉湖在1983年开始搞“两山制”(自留山和落实责任山),村民错误地理解“两山制”的内容,忽视“两山制”时所订的各种规章条约,集体管理失控,滥伐森林之风兴起。随着木料市场的开放,一些社区基层干部和群众错误地把砍卖木料理解为“靠山吃山”,于是,就掀起了乱砍滥伐之风,当时的农村基层组织已无力制止这股群起而上的歪风。这股风就越刮越猛,以至后来地县数次派工作队下来制止,也只能起作用于一时,无法从根本上制止。于是,玉湖村的集体林就遭到了毁灭性的砍伐。
5.其它导致能源危机的因素
随着如今旅游的蓬勃发展,一方面,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另一方面,乡村社区对柴薪的需要量更多。很多地方随着大批游客的进入,需要大量的柴薪组织频繁的篝火晚会,如泸沽湖边著名的旅游点落水村每天晚上都要消耗大量的柴薪来组织“篝火晚会”,让游客尽兴而欢。旅游的发展促进了餐饮业,因此极大地增加了社区民众柴薪的消耗量。有些社区的民众靠旅游发了财,不一定自己上山砍柴了,可以在附近村镇出钱买,但森林被逐渐蚕食的恶性循环依然存在,只不过是换了另外一些人去更穷的村寨附近的山头去采伐柴薪而已。
6.在边地山区如何解决能源问题
6.1一些节约能源的举措
看来,解决能源问题是改变传统生活方式,保护自然生态环境的重要一环,如何改善灶具,使用节柴灶,发展新的能源如煤、电、天然气,是很多民族地区面临的一个紧迫问题,解决边地能源问题,如何建设薪炭林、绿色产业基地、生态园、绿色长廊等。利用水电、太阳能、煤炭、沼气等能源改造能源结构,降低由于生活生产能源消耗对生态环境的威胁,促进生物多样性保护。目前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TNC)在滇西北实施“大棚沼气”(green house) 试验性项目,取得了在高海拔地区融种植蔬菜、沼气等多功能于一体的效果。此外,在滇西北一些高寒山区所推行的节柴火塘也有比较好的效果。
从云南的情况看,多种植薪炭林是十分重要保护森林资源的措施,特别是在高海拔地区,发展诏气和电能均因火力不足、热量不高而难以满足村民驱温取暖煮猪食的要求,故在荒山上人工营造薪炭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据中美合作“滇西北行动计划”的调研,目前滇西北薪炭林的数量严重不足,所由县区的薪炭林数量都不足3%,林种结构极为不合理。特别在澜沧江、金沙江流域尚有地区的迪庆州和丽江地区,这种现象显得更为突出。
6.2. 本土文化与节约能源
另一方面,我觉得要充分利用传统知识体系和管理机制来促进节约能源消耗,如充分发挥村委会、家长会、老人会、妇女组织、宗教人士(如东巴、毕摩、活佛、僧人等)和组织(如寺庙、教堂)、社区民间合作组织等来参与社区森林资源的保护和管理。充分发挥传统山林管理机制的积极作用。如滇西北很多民族在集体山林资源的使用上,各村都有传统的定期砍伐的习俗,纳西人称这种定期采伐方式为“局然”或“居号肯”,
指这有组织的每年或二至三年一次的砍伐,每次“局然”都定期砍伐某一特定区域的的树林, 第二次又换另一区域,目的是让树木周期性地生长,保持森林覆盖面的平衡。 这种定期定量砍伐的传统由于是严格控制的合理砍伐,树木能周期性地良性生长, 既兼顾到村民的柴薪和生产生活用木材的需求,对集体山林也不造成危害。“局然”期间,男子还上山挖树根,人们认为挖一些特定树木的根可使土壤松软, 有利于人工种的和随风自然入土生长的树种。但按传统习俗, 他们只挖那些长不大的小灌木栗树(如当地人称为“寿巴”的灌木)等杂木的根,而不挖青c喪鳎?晌饔锍莆?鞯牵??栎树(纳西语称为“枝巴” )等的树根,当地人认为这些树木是水源林木,能长大,不宜挖根。割垫畜圈的青枝也是本着这一原则。
据笔者调查,在丽江市古城区龙泉村(束河),“局然”后,各村还买来松树种籽,用牛犁或人挖,将砍乏过的林地的土弄松,撒种树籽,一般由管山员负责撒种。这一传统习俗至今在不少村子中还保留着。龙泉的仁里、松云、文明等村所栽树木的成活率达到75%。
玉龙村有十分优良的护山爱山传统。在村民中,普遍地流传着纳西人的一条古训,即“考恒居墨过”,意思是“皇帝和国王的富足比不上山的富足”。纳西人认为,即使开明的帝王救济穷人,也只能救济一时和一部分人,而青山绿水则能永远施惠于人,造福于人。所以,玉龙村人历来视山林为全村人共同的财富,制定村规民约严格管理,在过去席卷金沙江上游的多次乱砍滥伐风中,玉龙村民坚定地保住了自己家园的这一片青山绿水,青山绿水亦给了玉龙村民丰厚的回报,如今玉龙村的松子是驰名“纳西古王国”的名特产,是该村村民的重要经济收入来源。村民对这一片作为衣食之源的集体林保护得特别好,何时采摘松果也有严格规定,定在每年农历9月适合采集的一个日子,全村村民在统一的管理下采摘松子,因此, 这项山珍年年给村民带来可观的经济利益。
火塘生活方式是导致能源大量消耗的因素之一,诱导人们改变一年四季整天烧火的火塘生活习惯,节约木材,也是当务之急。但如果火塘生活方式全然消失,很多民族围绕着火塘的一整套传统文化体系将随着火塘一起逐渐消失,如火塘那种蕴含有丰富的宇宙空间信仰象征文化、作为家居中心的信仰体系和各种各样必须在火塘边举行的宗教和民俗、人生礼仪等等,都将消失,这意味着一个非常有特点的民族文化特点将会失去。如果我们能够大面积地发展速生的薪炭林,火塘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的保留将会有益于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很多西方国家的家居生活中特意保留了使用柴薪的传统壁炉,其宗旨也是要保留一种传统文化,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我觉得,如果柴薪能源能快速更新的问题能解决的好的话,火塘生活方式并非绝对地与节约能源和环境保护水火不相容。
原载《人与生物圈》2005年1期(有删节,此为未删节稿),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