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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泉:回忆西柏林国立图书馆之行——漂流异域的东巴古籍的故事

  

  2003年,云南丽江收藏的纳西东巴古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世界记忆名录”,首开中国少数民族古籍列入“世界记忆名录”的先河,丽江也成为中国迄今唯一一个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三项世界遗产桂冠的地方。我不禁回忆起21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是1983年冬天的一天,我从德国(西德)科隆飞往(西)柏林,成为纳西人中第一个去探视飘零异国他乡的一批东巴古籍的人。当时压根没有想到,

  飞机平稳地飞着,穿过一层层淡淡的云。西德梵文教授雅纳特博士(K.J.Janert)在我旁边和许多德国乘客一样看报,我入神地从机窗里看着下面这被称之为“绿色之国”的国土,那苍翠的茫茫森林,唤起我一种美好的情绪。偶尔,给旅客送来饮料的英国航空公司空中小姐轻柔的询问打断我的遐想。由于联邦德国的飞机不能飞越民主德国的领空,我们这次西柏林之行乘坐的是英国航空公司的飞机,这不免也引起我的一番慨叹。

  从波恩——科隆机场起飞后一个多小时,我们到达西柏林,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左右。找到旅馆订好房间,稍事休息,时间观念极强的雅纳特教授即刻和我一起乘出租汽车前往我们的目的地——西柏林国立图书馆。

  十几分钟后,一座雄伟的建筑物出现在我们眼前。建筑物呈桔黄色,高低错落,层次分明,立体感很强,和周围的建筑群相比,显得很有特色。这就是西柏林国立图书馆。一进大门,一个十分宽敞的大厅怡然在目,巨柱长廊,浮雕缀顶,油画饰墙,显得优雅气派。大厅里行人匆匆,熟人想见也只低语数声或打个招呼,没有高声谈吐者,气氛显得十分肃穆。雅纳特教授与值班室工作人员通话后,便和我在一旁坐等。不一会,图书馆东方学部管理员麦耶先生便到大厅里来迎接我们。

  雅纳特教授与麦耶先生已是老朋友,打过招呼后,便把我介绍给他。“我很高兴认识您!”麦耶先生用德语对我说,并热情地和我握手。然后我们一起乘电梯到东方学部麦耶先生的办公室去。

  此次西柏林之行,是到西德国立图书馆来考察纳西族东巴经的收藏情况。雅纳特教授早已告诉过我这东方民族的文化瑰宝是如何辗转万里进入联邦德国西柏林国立图书馆的书库。20世纪五十年代初,留居中国云南省丽江纳西族地区27年研究纳西族历史和东巴文化的美籍奥地利学者约瑟夫·洛克(J.F.Rock)从中国返回,先到印度,后在美国、日本及欧洲一些国家著书立说,宣扬纳西族文化,名噪一时。为了出版他的著作《纳西——英语百科辞典》两卷,他把在中国精心收集的近两千卷东巴经书卖给了意大利罗马东方学研究所,为这两卷书筹资。鉴于纳西族东巴古籍在世界学术界享有的声誉和重要意义,战后西德第一任总理阿登纳亲自过问,把这两千卷东巴经高价悉数买回,收藏在西柏林国立图书馆。后又邀请洛克到西德讲学,编纂东巴经目录等。当时的雅纳特博士即拜洛克为师,学习纳西族经典并协助其工作,共同完成了西柏林国立图书馆藏本《纳西族东巴经目录》五卷。洛克谢世后,雅纳特教授和画家伯莉斯特夫人继续从事纳西族文化的研究工作达二十余年。后又邀请笔者到西德进行关于纳西族语言文献的合作研究。

  在麦耶先生办公室喝点咖啡,交谈一会后,图书馆东方学部负责人格尔格博士在他的办公室里会见了我。格尔格,一个彬彬有礼的中年人。当他知道我是远道而来的纳西族青年后,显得十分高兴,兴致勃勃地用英语和我交谈,询问我家乡的风土民情和国内东巴经的抢救情况。他高兴地说:“您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看自己母亲文化的纳西族人,也是第一个到这里来观看所藏东巴经的中国人。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随即他盛情作东在西柏林一家很有名的饭馆为雅纳特教授和我接风。

  第二天上午,格尔格博士吩咐麦耶先生领我去看所藏的东巴经书。麦耶先生拿着一大串钥匙领我去,上下电梯,回还往返,穿过一个个书库,打开一道道重门,真有曲径通幽,如入迷宫的感觉。终于,我们来到了收藏纳西族东巴经的书库。书库颇大,天花板、四壁乃至地板都是用金属板制成,看来主要是为防火灾而如此设计。这个书库里收藏的除东巴经外,都是一些古老的东方文献珍本,如梵文文献等。麦耶先生把我引到长长的一排书架前,两千多卷东巴经整整齐齐地摆在这书架上。我拿出几本看看,见封面都作了精致的装帧,每本经文都有类别,编号,除了原件,还有不少照相制版的东巴古籍复制件。书籍的管理制度很严格,像雅纳特这样的教授也只能借出复制后的版本。

  我翻开这些发黄的经书,一个个图画象形文跳入我的眼帘,它们犹如一串串珍珠,把人类童年时那些奇谲瑰丽、迷惘纯真的记忆和经历联缀成篇。我仿佛回到了生我养我的玉龙雪山下,那在月白风清的夜晚,祖母坐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向我讲述纳西族古老的民间故事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在这两千多卷的东巴经书中,有我的民族的多少美丽而古老的神话、长诗和故事啊!如今它们隔山隔海,静静地躺在这异国的书库里。德国的学者们,醉心于这东方文化的奇观中,他们以拥有这批文化瑰宝而自豪,他们也以学者的责任心连篇累牍地向中国政府有关部门和学者写信,强调东巴文化在人类文化史上的重要性。如今,我如同一个飞越万重关山来探视亲人的纳西族的儿子,久久地在这异国书库里这排长长的书架前徘徊、留连,凝神看着这古老的经书,喜悦、感慨、惆怅的心绪,如暮霭般地在我心里升起。我既痛惜自己民族的文化遗产流落异域,但又想起在“文革”十年浩劫中,国内数以万计珍藏于民间的东巴经书被付之一炬,被投之江河,而这些飘洋过海的东巴经却受到了很高的礼遇,联邦德国科研机关拨出大量的经费用之于这项古老文化的研究和介绍工作,它为中德双方的文化交流增添了一些奇情异彩。痛惜之余,我又有一种欣慰之感。东巴文化,这株生于中华云岭山野中的花,在异国他乡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了,在这中华民族的文化日益深广地在世界传播的今天,我这来自云岭山乡的纳西族的儿子,目睹自己民族的文化在世界学术界取得了一席地位,为祖国增添了荣誉,怎能不愉悦呢!

  麦耶先生拿来了电影放映机,告诉我他要给我放映洛克博士1928年在云南丽江所拍的资料性纪录片,我高兴地向他道谢。灯光渐暗,随着电影放映机有节奏的运转声,我看到了我家乡的雪山、河流、田野、小桥,那些早已作古的东巴先生们……影片中的各种东巴道场程序完备、法器齐全,东巴高冠盛服,执剑长舞,技艺是那么精湛,宗教气氛是那么浓烈。影片中还有金沙江浪翻波涌,村民革囊渡江;深谷大江溜索高悬,山民滑溜索飞越险关以及纳西族农民举行古老的丧葬仪式的场面。这样珍贵的有关纳西族文化习俗的资料片,当时在我国也是个空白。麦耶先生告诉我,洛克带出的影片胶卷因年深月久,影像不清,这胶片是经过修整复制的。

  在书库的一角,我看到了洛克博士装运东巴经的几个旧式皮箱,皮箱四角用铜片镶着,箱子上有斑斑点点的渍迹,很多地方已磨损了。这些经过风雨剥蚀的箱子静静地躺着,在无言地告诉偶尔来此的人们,它那富有冒险精神的主人奔波辛劳一生。约瑟夫·洛克,这个在西方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居滇27载,潜心研究纳西族文化,终身不娶,他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都在丽江玉龙雪山下度过。1943年,他把他已完成的好几本著作手稿连同在丽江购买的几千卷东巴经一起从印度海运往美国,不料轮船在太平洋途中遭到日寇飞机的袭击,船毁物亡。如同他在一本著作的序言里所说:十几年的汗水和心血,连同那古老的东巴经,一起尽沉海底。后来,洛克再度返回中国,从头做起,又带出八千余册东巴经,并在欧美各国发表十多种著述,一举成为世界知名的学者。由于时代和历史的原因,我们的不少民族文化的重要资料,流失海外,不能不说是一大历史遗憾。我的心,感到一阵灼痛。

  “中国是个到处布满了瑰宝的国度,特别是您美丽的家乡云南,有那么多的民族,真是一个人类文化的金库啊!”雅纳特教授和许多德国学者这样对我说过。每听到他们这样说,我心里既高兴,又油然产生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是的,云南,我美丽的家乡,蕴含着多少文化的宝藏,等待着我们中国的学者去开采,等待着我们后生学子去继承先辈师长的事业,让云南的文化宝藏,在中国和世界的文化宝库中闪射出更美丽的光。

  当我飞离西柏林之时,我于机上回眸而望,一缕惆怅的离别愁绪,悄悄地升上我的心头;不是与这个德国的名城惜别,而是想到了那静锁深屋的两千多卷东巴经书,心难舍,意难收。情牵意系之际,我想到在国内,尚有一万卷左右的东巴经安然无恙,而且在中国政府的关怀下,正组织力量抢救整理,我的心才从沉沉的惆怅中解脱出来。我把眼光又投下机翼下那一片片绿色的森林,啊,那充满了希望和生机的绿色,弹响了我心里的希望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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