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的社会中两性究竟是否平等的问题,被访问的女性也持有很不相同的看法,主要可以概括为两大类,一类人认为在她的生活环境中男女是平等的,自己并没有因为是个女人受到歧视;另一类人则感觉到了男女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既有外在的事实上的不平等,也有内在的感觉上的不平等。
男女是平等的
一位女医生说:“我听到很多女人说,来生不愿再做女人。可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受到什么歧视。我们医院,女职工占五分之四,医学院也是女生多。因为我们是女性为主的单位,各科科长女的占一半以上。当然,男干部比起他们在单位的人数比例还是要大一些。” “我认为我们的社会在男女平等方面做得很好。作为女人没感到受到什么压抑,也没有自卑心理。我们家从小宠女孩,我外公就是喜欢女孩,父母又是喜欢女孩。我接触的夫妻都是女的比男的强,心理上都跟我差不多。当然,要是有人想照顾我,我也很乐意。”
“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男孩能干的事,我们都能干,甚至连体力劳动也不甘落后,一点也没有表现自己女性特征的意识。
下乡劳动时,男的挑多少稻谷,我也要挑多少,还觉得特别自豪。”
一位在单位担任基层干部的女性说:“我们单位是女的多,最近才调来一个30多岁的女的当一把手。在单位倒不一定看是男是女,主要看会不会搞关系。有很多人都是靠拍马屁上来的,靠送礼。我这个人太直了,所以总是到不提实在说不过去的时候才提拔我。”
“‘文革’期间,我中学毕业后分到建筑工程队,正赶上宣传‘男的能干的女的都能干’。队里搞‘三八女子泥土班’,我们就成了第一批女泥工,爬脚手架等等什么都干,没有禁忌。男孩干的活我都干,没有女孩意识。和男孩唯一的区别是不骂脏话。”
有的女性并没感到受压抑,但她们不是把这种处境归因于男女平等,而是归因于自己没有去和男人竞争:“我没感到因为是女人受到什么压抑,可能跟我自己不求当大官飞黄腾达有关,我没有干大事业的欲望。” 女性在家里的地位同她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关系紧密。一位女性这样谈到这二者的关系:“我丈夫劝我要在单位争取仕途,或者争犬钱途’。于是我就开始追求在单位被提拔,管钱,争取多拿奖金。我结婚后一直工资比他高,他对我就比以前好多了,不会太‘大男子主义’了。”
“在我家里是男女平等的。我俩的家务分工不是封闭性分工,是开放性分工,谁有时间谁就做。”
不少女性认为,男女大体上是平等的,但在某些不太重要的方面,略有不平等的感觉:“我在工作中没觉得男女有什么区别,主要看自己的能力。只是在调动工作时能觉出来男的容易女的难。” 一位离婚女性说:“过去我没觉得有不平等,尤其我们单位女同志多,所以没觉出来。可离婚以后,别人都同情我,好像一个女的没有个男的就不行似的。现在谁一跟我提这个我就反感。我的婚姻失败就是因为我太依赖男的了。别人的同情在我看来就是不平等。”
也许正因为不少中国女性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没有男女不平等的感觉,所以她们对于女权主义的看法似乎总带点否定意味,这一点已引起一些西方女权主义者的注意,她们对其中的原因疑惑不解。在我访问的女性当中,有些人对女权主义的理解就有偏差,以为闹女权就是要女人掌权来统治男人,例如,一位女同性恋者说:“我赞成女权主义。我觉得女人应该统治男人。”她还说:“男人自私、肤浅。我看到的男人都不行。”另一位女性虽然观点与她相反,但二者对女权主义的理解似乎是一致的,她说:“我不赞成女权。我觉得女的闹女权显得没水平,一点生活的情趣都没有。但也有例外的情况——如果有人每天挨打受骂的,搞女 权我也赞成。”
男女不平等
女性对男女不平等的感受可以分为社会不平等、家内不平等和心理气质上不平等几类。首先看她们对社会不平等的感觉:一位中年女性讲了她母亲那一代人遭受的不平等和她们的反抗和追求:“我妈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外公在帐子里露了个头,问了一句话:男孩女孩?一听说是个囡囡(南方话:女孩),就说:溺死她。姥姥听到她劈里扑噜在马桶里挣扎,怪可怜的,就抱她出来。后来哥哥们都上学去了,家里就是不让她上学,她就一直在教室外面偷听。家里看她那么执着,终于同意她上学,她因为好多知识都偷偷学过,连连跳级,后来去上了师范。我认为,中国好多女性如此要强,就是千百年来压抑的反弹。” “咱们国家的妇女地位相对于GNP水平是相当高的,但是从绝对情况看,妇女地位还是比较低的。妇女现在已经能够参与主流社会的活动,但是妇女参政水平还很低,我看中国在30年、40年甚至50年里都不可能出现女总理、女国家主席。在我看来,参政是提高妇女地位的最重要目标,因为那是决策权力呀。”
“我认为建国以后提出妇女走出家门,从表面上看做到了男女平等,但是很虚假,并没有从意识形态上发生变化。从中国家庭的现实看,女人地位还是低的。男女在外面干一样的事,回到家妇女还要多干一重家务。西方有人羡慕中国妇女地位高,可我看到的情况是,有一个女的嫁了一个三代单传的男的,因为生了一个女孩就自杀了,为这种事自杀、受虐待的多的是。正由于以前表面上的地位提高,才有了80年代的退步:工厂裁员先裁女的,因为照顾妇女的硬性规定没有了。这是对前几十年的否定,就像否定人民公社一样。妇女要平等,要提高地位,就要先回到市场原则,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女人要靠自身觉悟的提高,女人自我意识的增强特别重要。社会给妇女提供的机会当然也很重要。”
“我觉得女性的地位可悲。虽然公关小姐一类工作可以找到,但这个社会实际上还是一个男人的社会。”
“我觉得男女不平等。女人要和男人获得同样的社会承认要付出得太多。婆婆要求我是个好媳妇;丈夫要求我是个好妻子;工作中男人认为女人天生不成。女人要得到同样的承认,一定要比男人做得好才成;男女做得一样时,别人一定会先给男的晋级;在我比男人强时,他们忌妒我,但是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我觉得劳动人民阶层的妇女地位很低,知识分子阶层妇女地位高些,但还不是很高。农村女人就是男人的泄欲工具,传宗接代的工具,有些女人自己也这么看自己,生个女孩就很自卑,生个男孩就趾高气昂。”
“女性本身也在变化,现代西方的女性和19世纪的淑女已经不一样了。中国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渴望》里的刘慧芳,就证明人们对女性的要求还很传统,刘就是典型的中国淑女形象。”
一位当过大学教师的女性说:“我觉得妇女的家庭地位提高了,社会地位没提高。那次评职称,我分数最高,但系里根本就没把女老师当回事。评职称时,女老师只是陪衬,好像是他们给我们点恩惠、恩赐一样。这还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他们成群结伙,没把女人当回事,没把你当对手。”
一位争得孩子抚养权的离婚女性说:“我认为妇女地位不高。离婚条款对女人不利。过去男方每月只给40元抚养费,现在也才是60元。”
“一个离婚的男的找未婚的女的就很好找,离婚的女人要是找个未婚的男的,人们就觉得这男的亏了似的,这最能说明妇女的地位。离婚的女人再婚被叫作‘二锅头’,意思是说她不是黄花闺女了。我知道很多女的就是因为再婚不容易才不敢离婚的。”
调查中发现的一个明显不公正的事例是招生分数线的不平等。一位重点中学的女教师说:“我们学校为了多招男孩,有一次把女孩的分数线提高了三分,结果家长造反了,我们不得不把那些够分的女孩也招上来,结果那个年级学生总数就超过了其他年级。”
其次看家内夫妻间的不平等感受:
女性家务负担超过男性还是多数中国家庭的基本生活图景,一位在农场工作过的女性这样讲到自己的家务负担:“自从结婚生了孩子之后,我就咬牙把所有的家务事都担了下来。我带孩子,他在外面拼命干活,就为了改变人们对我们未婚先孕的看法,为了再有出头之日。后来他当了班长,团支书,入了党,我也入了团,这下才翻过来了。可是这就成了习惯,家里的一切事都是我做。他变得懒极了。我就为他服务。”
一位女性讲到她对丈夫完全不分担家务的反感:“他早起晚回,把家扔给我。晚上就知道抽烟看电视,星期天睡大觉。我不舍得睡中午觉,我们三个人的衣服都是我洗。每天就像上了弦一样。”
有的女性抱怨男人像管小孩一样管束她们,一位女性这样说:“我和他没有亲密感。他不爱多说话,总是一副正人君子、光荣的共产党员的样子。他和我距离很远,从不开玩笑,不说下流话。我往那儿一坐,他就说:坐正了。他还不许我白天上床,吃饭也不许说话,什么书都不让我看。”
第三,不少知识女性并没感觉到外在形式上的不平等,但还是能感到有一种心理层面的、微妙的不平等:“从知识女性角度看,社会平等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大的问题。从发挥自己的才干、创造自己的生活天地上,没感到来自男性的压抑。但是在观念层次上对女性的歧视还是存在的,尤其在学术界。学术界的男性中心比其他任何一界都顽固和明显。
我时常感到,对于那些从女性出发的观点,男性会嗤之以鼻,好像不屑与你争似的。女性总是不自觉地更重视人和感情,因此常常会有被攻击被伤害的感觉。社会逻辑的男性化在学术观念上是根深蒂固的。”
“我认为男女是不平等的。我生活在男性的社会圈子里,感到他们给我一种压力,是无形的压力。不是他们不尊重我。我爱人天天做饭,给我买化妆品,做得都很好。但我觉得他们骨子里都是大男子主义。一个男人这样对我说过:我不可能跟一个女的很严肃很深刻地谈什么。他们觉得女的和他们在智力上没法对话。有一阵我和几个要好的男友天天辩论,他们就说,你是例外,你举出几个身边认识的女的是值得我们佩服的。我的确举不出几个能使他们佩服的女性。另外,他们给我一种压力,好像他们能在社会上做事,我在这方面没有他们那么多的能力和精力。”
“我在社会上、经济上、自己的专业上都能自立,但还是存在着感情的饥渴。他(情人)对我算是很专的了,可我还是有不安全感,心悬在那里。我最软弱的地方就在这儿。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去投合他,转回头一想又不舒服。对心理上的依赖感、安全感要求很强。”
“我在体魄强大的男人面前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缩小了似的,心理不平衡。我喜欢本质上非常‘男人’行为上却很温柔的男人,要是特别张狂就可笑了。这种感觉跟力量有关。”
一位曾在月经来潮以后陷入过自卑感的女性说:“我就那样很沮丧地生活了两年,觉得当女孩特别不好,当男孩多好埃我还想,一辈子一共要来多少次月经啊,还不如一下都来了,然后就没事了。我觉得自卑,觉得和男孩生理差别那么大,加上我痛经很厉害,觉得比起男人有那么多的麻烦事,不得不把雄心壮志扔一边去。我一直觉得男人在生理上是优越的。”
“我从高中起就觉得男孩和女孩不可同日而语,觉得他们水平高,想和他们聊。我也不怕人说,说实在的还挺得意的——喜欢你的男孩多嘛。”
一位中学女教师这样分析男女两性的能力:“女孩逻辑思维不如男孩;数理化不如男孩;对感情的要求多,而且比较早。但是好学校的女孩谈恋爱现象并不明显。虽然学习分数比男孩高,但是灵活运用方面不如男孩。有一次,学校给我布置任务,让我出的考题能多招些男生,这对我来说并不难,因为如果我照课本出题,就会有较多的女生考上来;如果我出需要灵活发挥的题,考上来的就会有比较多的男孩。这个我是有把握的。”
一位女画家说:“我同意那句话,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同样的事,男人能做,女人做起来就难。比如说出画册、办画展,一个男同志就能一次两次地请客,把有关的人都请到,把事情办妥;要是我来请客,肯定会谣言四起,弄得你没法做人。”
“我觉得社会上有些说法对女人特别不公平,比如有句话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可是在这个男人的世界,女人要是不狠一点就斗不过男人。比如说《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那些妻妾,《红楼梦》里那些女人,不坏就活不下来。你要当林黛玉、晴雯就活不下去,只有像探春、熙凤这样的狠心人才能活得好,只有像宝钗那样圆滑才能让老太太喜欢。社会上对女人不理解的太多,责难也太多了。”
“女性常常被感情所困。女性对男性的依赖究竟是源自本性的东西,还是社会加给她的?是应该改变的,还是应该保留的?女性在社会在经济上都可以很独立,但在心理上却希望依靠男性,崇拜他。在男女关系中,双方都从心底不接受平等的朋友关系,女性比男性更不愿接受。女性好像在心理上有这个需求。就因为这个,女性感情脆弱,很容易受伤害。有的人可以显得很潇洒,男女保有各自的生活空间。
但是女性用情专一,一旦用情就收不住,变成滥情,能收放自如的就不是情了。我对女性的这个特点感到困惑:这到底是女性的弱点,是精神完善的大敌;还是个优点,应当保持?”
一位在文化圈里很活跃的女性说:“这个城市里单身女人的圈子很多,我去参加过一些聚会活动。她们素质高,知识修养和情感的丰富程度也都很高。但是她们很多都有心理创伤,聚在一起话题不离男人。她们总是每人讲点自己的经历,然后就开始痛骂男人,骂得痛快淋漓。可越骂越说明你离不开男人。我觉得人没有安全感就容易偏激。我的感觉和她们不一样。我对这种聚会的第一个感觉是,女性真的离不开男性;第二个感觉是,她们的交谈有正反馈作用,增加对男性的怨恨心理,激发恶意,使得心理变得不健康。”
还有一些女性在两性差别问题上持有典型的本质主义的看法:“男人和女人是那么不一样,男人是自我中心的、强悍的、进取的;女人是利他的、柔弱的、守势的。就像《太阳浴血记》里面所描写的那一男一女。”
“我在和男人相处时会不自觉地改变自己,如果他很温柔,我就温柔;如果对方狂暴,我也会变得狂暴。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有力度的,女人就是柔情似水。既然人分成两性,就该各司其职。”
“即使是女强人也应当有女性的温柔,要打扮自己,像个女人的样子。”
态度与策略
女性在对男性的态度和策略上有很大差异,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类:第一种是主张争取男女平等,学会与男人平等相处:“我觉得妇女的社会化过程和目标都有性别歧视。人的素质太低,没学会平等相处。男强女弱这类话语都是等级制的产物,我特别不喜欢‘夫管严’、‘妻管严’、‘女强人’、‘女性雄化’这类语言,我觉得这不是科学的概念。新型的两性关系应当学会平等相处。”
“我觉得城乡妇女的地位不一样,但是不管在城在乡,地位是由自己决定的。无论在家里,在单位,要把握自己的地位,全靠自己。女人不应该依赖别人。与其依赖别人不如依赖自己。”
“婚姻靠怜悯保持不住,非得自己有力量,能同对方匹敌,才能保住婚姻。”
第二种是承认男刚女柔、男强女弱,在男性面前取退让的姿态:一位资质非常出色的女性有自己的一套处理男女地位关系的原则:“我不和男人争。很多文化层次很高的男人喜欢我。我只看不写。一方面是因为我很懒散,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功利,不和他们争。”这位女性的大致还是出于直觉的男女地位关系对策,在我看来是颇具启发性,也颇具文化意味的。如果对她的直觉做一点理性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她态度中的几重含义:第一,女人实际上具有和男人相等的智力和能力去做成任何事情,她至少是善解人意的,她对事物能够有和男人一样的理解力;第二,不愿对男人造成威胁,包括智力上的威胁和机会上的威胁。
虽然男人希望女人懂得他们懂得的事情,但如果女人显得比他们强,他们就会感到不舒服,尤其不应和他们争夺有限的机会,否则他们会更不舒服;因此,一个成功的女人(注意:不是成功的人,而是成功的女人)是明明有能力有机会超过男人而故意不去超过他们的女人。调查到的这位女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许多男人感受到她的魅力,追求她,赞赏她,她是一个在做女人方面极为成功的人。然而,她的原则是对女权主义的一个挑战:一个女人应当去做一个成功的女人,还是应当去做一个成功的人?也许我们应当改变的是环境,是社会——把一个做成功女人和做成功的人是相互矛盾的目标的社会,改变为这两个目标不再矛盾的社会。这大概正是许多女权主义者追求的目标。
但是,这样一个社会是可能的吗?
许多男人受不了妻子的社会地位超过自己,一位在业务上强过丈夫的知识女性如此总结道:“我比他强就闹矛盾;我一比他弱,需要他帮助时,关系就好了。”
一位离婚女性说:“我的恋爱总不能成功,就是因为我不会跟男人撒娇。男人不敢娶我,我这个人太强了。有个同事跟我说:我也许不该说这话,你要想再结婚,就应当主动点,放松点,别让人觉得你像个圣母似的,那样男的会怕你。你让人觉得高不可攀,让人不敢对你动手动脚,情不自禁地惧怕你,尊敬你。”
“我这人能力强,他在我这儿老觉得受压抑。我觉得我得处处表现为我不如他。他家社会地位不如我家,我处理一些问题,他们家的人老觉得我瞧不起他们。我也确实是瞧不起他们,但是没有流露出来。”
“我比我爱人强,他拘谨,我放得开。”
一位知识女性说:“女人要想成为强人要付出比男人多好几倍的努力。虽然我还算不上什么女强人,但找男朋友时也能感到一种压力:我老是得装傻,装嗲,装嫩,装得好像自己不是那么强。我实在不想装,可是不装不行。有朋友教过我,找男朋友时要显得羞涩一点,不要向男人炫耀自己,不要显出自己强来,别跟男人谈学问。朋友对我说,你不用刻意表现就已经够强的了,有些男人的确听了害怕。我发现这劝告还真有用,有时装傻还真管用。可就是这样,对方还是老觉得我太强。我觉得这样很可悲,人还是本色一些更可爱。”
“有的男的找对象不找条件特好的,觉得累。有的女的一考上研究生,男的就提出和女的吹。他们要找弱一些的女的,不找高学历的,不找家庭地位高的,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不伺候大小姐。有的男的不找大姑娘,专找离过婚的,觉得这样对方可能不太盛气凌人,可以仰视他们。”
有的女人以为建立一个女高男低的婚姻关系就能得到幸福和平等的感觉,其实未必如此。一位离婚女性讲了促使她建立一个女高男低的家庭的原因及后果:“我的婚姻选择受家庭影响很大。我爸对我妈不好,老打我妈,我从小看他们俩打架,发誓一定要找个脾气好的,不会欺负我的,对我不会高声说话的。我妈老说:跟个好男人,不打你不骂你就行了。结果我找的丈夫是个本科生,我是研究生,在他面前有优势。没想到他的男性尊严被压制了,他和我也没快乐可言。”
第三种是像;日式妇女那样,重新回到依赖男人的状态去:近年来出现的太太群体是妇女地位问题中出现的一个新现象。一位应男友要求辞去工作的家庭主妇说:“我老公说,我不让你出去工作就是怕人勾搭你。我听了这话很感动,没想到他对我这么好。”
一位准备在家做太太的女性并没有把她的选择同妇女地位问题联系在一起考虑,她说:“作为一个女人,没有特别觉得受到歧视。看你碰上什么人了。一个女人能碰上一个好点的老公,一个能挣钱的老公,自己能在家当太太,那有什么不好?等他再多挣些钱,我就想辞职了。挣够我们后半生的钱,我就可以辞职了。我不担心自己的地位问题。”
一位事业上很强的女性表达了她在依赖男人还是自立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心理,她说:“我并不喜欢女的特别硬,反而觉得温柔、柔弱的女孩挺好的。我认识一些这样的女孩,自己什么都不去做,一切由男人来安排。我有时觉得她们那种生活特别幸福,特别羡慕她们,可是我又受不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人们在性别问题上的观点千差万别,择其要,可以概括为四种立场:第一种是男尊女卑;第二种是男女平等;第三种是女尊男卑;第四种立场根本否定男女二元对立这样一种区分方法。
先看男尊女卑的观点。这是典型的男权社会和男权文化的看法。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这种看法都是在传统时代最为盛行的观点,中国有“夫为妻纲”,西方妇女为了得到选举权也做过艰苦的斗争。在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这种观点被视为天经地义,很少有人对它提出挑战和质疑。人们认为这似乎是一种天然的秩序,有意无意地把男女生理结构上的差异当作这一立场的基矗首先向性别的传统秩序挑战的是男女平等的观点。社会主义的女权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女权主义虽然在许多问题上有不同看法,但都属于强调男女平等的一类。“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毛泽东);“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建构出来的”(波伏瓦);这些思想脍炙人口。这种观点否定男尊女卑是以两性生理条件为基础的自然秩序,强调这种观点是社会强加给人们的偏见。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到,只要给她们平等竞争的机会。 它极力否定两性之间的差异。
进一步的挑战来自激进女权主义,它比男女平等走得更远,时间也更晚近些。它既否定男尊女卑的传统秩序,又反对男女平等的目标。它不是否定两性之间的差异,而是在承认两性差异的同时强调女性优越于男性。这种观点认为,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女性都比男性优越,前者的例子有爱和平不爱战争;后者的例子有性能力更强,适应恶劣生存条件的能力更强,平均寿命更长等等。有人提出,如果世界上多一些女国家元首,战争可能会少些。
在性别问题上近些年才出现的新潮观点是后现代主义的女权主义。后现代女权主义认为,西方文化中自文艺复兴启蒙主义思潮勃兴以来,一直有一个两分(dichotomy)的思想脉络,其中很主要的一项两分的内容就是感情与理性,一般认为,前者是女性的特征,后者是男性的特征。后现代女权主义对这种划分持异议。它否定把两性及其特征截然两分的作法,不赞成把女性特征绝对地归纳为肉体的、非理性的、温柔的、母性的、依赖的、感情型的、主观的、缺乏抽象思维能力的;把男性特征归纳为精神的、理性的、勇猛的、富于攻击性的、独立的、理智型的、客观的、擅长抽象分析思辨的。这种观点强调男女这两种性别特征的非自然化和非稳定化,认为每个男性个体和每个女性个体都是千差万别、千姿百态的。它反对西方哲学中将一切作二元对立的思维方法,因此它要做的不是把这个男女对立的二元结构从男尊女卑颠倒成女尊男卑,而是彻底把这个结构推翻,建造一个两性特质的多元的、包含一系列间色的色谱体系。这种观点虽然听上去离现实最远也最难懂,但它无疑具有极大的魅力,它使我们跳出以往的一切论争,并且为我们理解两性问题开启了一个新天地。 将中国妇女的状况同西方妇女加以比较,仅受礼教束缚的中国妇女的地位略微强于受宗教教义束缚的西方妇女的地位;中国妇女地位同其他亚洲国家相比也略高一些。有些西方学者持类似看法,认为中国妇女与日本、印度妇女相比,有更多的自由,地位也更高一些。他们曾分析其中原因为:在中国人心目中,与传宗接代相比,性生活微不足道;中国人虽然喜欢性,却又不认为它是至关重要的。
因此,女人常常可以与丈夫平起平坐,并参与他们的事业。英国甚至有观察家认为,中国人对生活的基本态度远不是印度式的,而是现代西方式的,有些连西方人都不愿接受的观念,都能被中国人迅速、彻底地加以采纳。曾到中国讲学的罗素就有这样的印象。(埃利斯,第12一13页)特别是我国从五十年代鼓励妇女走出家庭参加社会生产活动以来,“男女不分”成为时尚,它既是对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地位的挑战,也是对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的挑战。这一时尚在“文革”时期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它不仅表现为女人要同男人干一样的事情,而且达到有意无意地掩盖男女两性生理心理差异的程度。那个时代造就了一批自以为有“男性气质”或被男人看作有“男性气质”的女性。在那时,女人不仅要掩饰自己的女性特征,而且对于想表现出女性特征的意识感到羞惭,觉得那是一种过时的落后的东西。八十年代以来,女性的性别意识在沉寂几十年之后重新浮现出来。最明显的表现是,女性开始重新注重衣着化妆,表现“女性特征”的意识一旦苏醒,立即变得十分炽烈。 在否定“文革”中女人的“男性化”的过程中,又有人矫枉过正,表述了一种近似本质主义的思想:由于女性是人类生命的直接创造者和养育者,因而对生命有着本能的热爱,这种热爱生命的天性,使女性具有了独特的文化意识和文化心态。现代工业社会的最大缺陷,就在于它常常使人忘记了“人是生物”这一点,而生物离开生物性活动,就不可能获得幸福。如果男性文化将使生命变成机械并使其遭到毁灭,女性就必须履行自己作为生命的创造者和养育者的职能,发挥母性和女性独特的社会作用。 这类思想的本质主义表现在几个方面:首先,它假定由于女性能生育,就“本能地”热爱生命;可是男人也为生命贡献了精子,也是生命的“直接”创造者,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对生命本能的热爱”呢?其次,它假定男性文化“将生命变成机械”,女性文化强调人的“生物性”,这是缺乏证据的。此类说法同西方有人将男性同“文化”联系在一起、将女性同“自然”联系在一起的想法如出一辙,而这种划分是本质主义的。 这种本质主义的性别观念深入到社会意识中,有时甚至以科学知识的方式表现出来。如前所述,人们在分析男女两性资质上的差异时都相信:女性逻辑思维不如男性;女性重感情,男性重理性等等。女性是否比男性更重感情?人们以为这是一个先验的事实,其实它却存在着极大的疑点。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本质主义的观念,没有实验的证据可以证明,女性比男性更重感情;毋宁说,人类中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重感情;但是前者不一定是女人,后者亦不一定是男人。换言之,有些男人是重感情的,也有些女人是不重感情的。把重感情当作女性整体的特征是错误的;而把它当成是天生如此更是本质主义的。 中国的传统性别观念与西方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在于,西方人往往把男女两性的关系视为斗争的关系,而中国人则长期以来把男女关系视为协调互补的关系。阴阳调和、阴阳互补这些观念一直非常深入人心。但是,这并不能使中国人摆脱本质主义的立场,即把某些特征归为“男性气质”;把另一些特征归为“女性气质”;而且认为这些气质的形成都是天生的。后现代女权主义反对本质主义的立场对于上述文化理念来说是颇具颠覆性的,因为它根本否认所谓男性与女性的截然两分。对于深信阴阳两分的中国人来说,这一立场是难以接受的,甚至比西方人更难接受。这倒颇像法国和英国革命史上的区别:法国压迫愈烈,反抗愈烈,双方势不两立,结果是流血革命,建立共和;英国温和舒缓,双方不断妥协退让,结果是和平的“光荣革命”,保留帝制。在两性平等的进程中,西方女权主义激昂亢奋,声色俱厉,轰轰烈烈,富含对立仇视情绪;而中国妇女运动却温和舒缓,心平气和,柔中有刚,一派和谐互补气氛。但是在我看来,也正因为如此,若要中国人放弃本质主义的观念,恐怕比西方更加艰难,需要更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