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报道,不久前被“双规”的扬州市委组织部长蔡爱华或与牧羊集团股权之争关联密切。至此,发生三年之久的“牧羊事件”再次浮出水面。
在2002年国企改制中,国企牧羊集团变身为五人均衡持股民企:徐有辉(董事长兼总裁)持股24.05%、李敏悦(副总裁)15.74%、徐斌(副总裁)15.7%、范天铭(牧羊子公司总经理、享受副总待遇)15.61%、许荣华(副总裁)15.51%(其余股东为:自然人持股9.48%,邗江国有资产管理局持股3.87%)。改制从搭建股权结构,设计制衡模式,皆在党和政府权力系统完全掌控之中,也获得了主要官员首肯。 改制前,牧羊集团净资产在3000万元左右(系上述五人共同出资,每人除认缴部分现金外,其他资金向企业主管单位粮食局借款凑足,借款由每人每年的股份分红来偿还),此后六年,集团发展迅猛,到2008年该集团销售额已突破20亿元,粮食饲养机械市场占有率全国第一。
2008年4月开始,现任董事长李敏悦和总裁范天铭借助公权力,剥夺董事徐有辉、徐斌和许荣华股权。 祸根或许在2003年4月埋下,五人签订了就董事个人新设立公司涉及与牧羊集团现有产品、工程业务关系,以及如何使用“牧羊”品牌等问题达成协议。分管营销的徐斌和分管研发的许荣华辞去公司行政职务,用从牧羊集团借来的500万元各自创业。二次创业相当成功,在业界赢得巨大声望。而董事长和总裁因经营管理能力欠缺,面临下台危机。于是,董事长和总裁决定将三个创业伙伴赶出牧羊。
当徐有辉、徐斌、许荣华三人要求现任董事长按照公司法享受法定权利,质疑政府越权干预时,邗江区区委书记程裕松一语道破天机:“此次年底换届时,现任董事长、总裁有可能落选,所以区委不能不管;区委认为范天铭是董事中最适合担任总裁职务的,而董事会有可能随时将其解聘或在换届时将其更换,所以区委不能不管。” 值得一提的是,时任邗江区副区长范梅青乃总裁范天铭之妹。
管的办法很特别,区纪委分别找徐有辉、徐斌和董秘戚海兵谈话,因为他们都是党员, 要徐有辉交待十年前当厂长时“都用了哪些不该用的”。他们反复向徐有辉暗示要其转让股权。一向谨慎的徐自觉没有什么问题,坚持要按市场价转移股权,转让不成,他被撵出决策层,停发工资,无权享受分红等股东应有的权利。至于许荣华和徐斌,早就给他们预备了另一个罪名:涉嫌商标侵权和不正当竞争。非党员的许荣华被以商标侵权罪诱捕,最后在奉命行事的检察长胁迫下,在看守所内签下了股权转让协议,将价值数亿元的股份以1660万元转让给牧羊集团工会主席陈家荣,而陈不过是李敏悦和范天铭的代理,资金都是李范提供的,股权立即又转到两李范二人的手中,他们终于掌握两大部分股权。徐斌被李敏悦以涉嫌“商标侵权和不正当竞争”告上法院,扬州市中院一审判决徐斌败诉。自此,三人完全被扫地出门,疲于奔命。
三年来,他们为讨回自己的合法权益,可谓殚心竭虑:借助可靠关系将遭遇反映到江苏省政协和省委政法委主要官员,批示转下来,无济于事;邀法学界江平等知名人士,出具专家论证意见:“涉案股权转让合同作为公权力机关违法之恶果,根本就不应该得到法律保护。”也无人理睬;舆论呼吁铺天盖地,也难有效果。为他们鸣冤的媒体处处受到来自权力系统的“关照”,扣发,删帖。可以说,一道强大的铁幕遮蔽了他们,他们自感无力冲破这罗网。
在这个国家,损害别人的人具有先发优势,被迫害者往往走投无门,到最后要么认命接受既定事实,要么倾家荡产承受家破人亡鸡犬不宁的生活。由受害人推动,为自己争取正义的事情,想得到官方的恩准,都比登天还难!正义握在公权力私用者手里,其他机构一概不作为,因为是自家人——谁都知道,公检法和政府一体,服务于政府,同时从政府那儿获得权力的使用权。受害者追求正义,事实上变成了个人与官方整体的抗衡,所以必败无疑。
毛式激进社会主义破产之后,中国大陆实际掌舵者邓小平搁置主义之争,大手压下意识形态的争论,提出“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口号,鼓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国企改制便是在此背景下进行的。被国家垄断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在历经复杂而暧昧的变更之后,新式富人蓬勃而生,由此催生出权贵资本主义的肿瘤。权力成为芬芳的酒精,一旦拥有,便可以随意勾兑,在几乎不受约束的情况下,吞噬一切。
民营企业家的“第一桶金”,除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外,一定得从权力那里购买到经营权才有大展宏图的机会。在这个由崔文华先生命名的“权力所有制”国家(见《权力的祭坛》一书,1989年,工人出版社),谁也不能例外。你有亿万家产,也是他们的俎上肉。你小心翼翼伺候权力,最终还是不免被荼毒。因为权力的本质就是贪婪无度、穷凶极恶,且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与权力的游戏无一不以悲剧而告终。在此前提下,才能正确理解民营企业家的“原罪”:他们被迫向权力贿赂,获得资源和财富,但自始至终还在如来佛掌心中,他们以智慧勤劳创造的财富王国,面临权力肮脏之手的随意攫取。
但不能因此而在他们胸前打上永久鲜红的A字。他们失身,是这个国家制度的耻辱,而非个人的道德污损。一些具有毛主义倾向的舆论家鼓动仇富,并非出于正义立场,而是企图延续“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逻辑,消灭社会最活跃也具有民主意识的独立企业家阶层,使其落入被控制的魔掌之中,让整个社会重回国家主义的泥潭,通过思想钳制与物质控制的双重掌握,让觉醒的人重新在国家权力面前低头,服膺霸道无耻的权力,并识趣地放弃对普世价值的追求,放弃对宪法许诺天赋人权的索求。
国进民退,官重民轻。中国社会已经不加掩饰地倒退到阶级社会,由官吏系统所滋生的公家人阶层高高在上,垄断所有发展机会,可以轻易获得地位和财富,尽享超越法律的身心自由,他们活在天堂和太平盛世里。生活在权力阴影下的平民,紧张,焦虑,冷漠,无望,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别成为穷人,伺机混入有钱人有权人的圈子,获得人生的“尊严”。
一日为官终身受用的新“种姓制”,在人与人之间画上了一道堪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一千倍的鸿沟,觉悟者纷纷划动双桨,奔向权势者占据的彼岸。有几个朋友,年轻时一同认清专制本质,呼吁民主变革,到中年摇身一变钻进权力被窝,浑身散发出被侵蚀后的红润,“我要混饭吃啊!”撒娇式的解释掩盖不住登堂入室的得意。由激进而至帮凶,何其敏捷!我在心里对他们说道:“此生当不必再见,请你们腐烂致死罢!”
政教合一的党化意识形态掌控一切,逼迫人们服从——哪怕是假装认同,只要不反对便可以获得免打扰的通行证。整个社会似乎在重回供给制:说空话自由,挥霍自由,贪污自由,发财自由,只有进入那个威严无边的权力保障系统,你就彻底解放了,获得了除尊严之外的所有权利,你是人上人,法律条例一切规则都是用来保护你的。
整个社会充满了大大小小按权力谱系划分的“主人”,在每一个单位,在每一个权属之地,都有一个“王”,比如一个党委书记,一个大队长,一个法官,一个科长,甚至一个联防队员。你在体制之外好像拥有思想的自由,甚至行动的自由,但你随时会被校正,销声,终止,你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安全感,你以为有的那些东西,瞬间就能被拿走。事实上,这个社会不会有一个自由的人,特立独行只是痴人说梦而已。真正能胡言乱语而不受处理的是孔家第七十三代传环球时报总编辑等人,他们拥有充分的言论自由,他们也知道自己是躺在政权怀抱里撒娇,不会有任何危险。至于那些纵情性乱的乖乖艺人,醉生梦死的不法商人,他们永远不会有任何不安全感。中国是一个无政治的国度,你看到的都是自上而下的安排,在被权力规定了的秩序面前,政治生活所要求的博弈完全不可能存在,也不必存在。政治野心、政治追求从来都是贬义词,而只有被组织——事实上也就是被顶头上司欣赏了,把玩成熟了,一个人才有政治前途,那时你才可放心拥有不受惩罚的政治追求——晋级的欲望。
只要不去关心政治,或者不去触碰起伏不定的政治底线,你就是安全的。问题是,什么事情又能不与政治发生不正当关系呢?攥住政治缰绳的政权,必然让一切都变成政治行为,比如空气检测、死亡人数、车牌号等等。大众对政治权利的渴求必然冲击维稳政治的神经;一个不自信的政权,必然把一切都当做政治去疯狂追究。
在不受制约的公权力卵翼下岂能产生市场经济?“双轨制”其实还是单轨制,几乎权力化的经济运作方式,收放自如,最终皆归于自己。民营企业家不过是放出来为权贵挣钱的经理人而已。
但有人格追求的民营企业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租赁权力资源的过程中,渴望逐步摆脱肮脏交易,洗干净自己。他们的潜力得到了最大值的发挥,他们做成了本应属于每一个自由竞争者的事业,积聚财富并最终获得所谓的“社会地位”——以纳税进贡多少被纳入各级荣誉权力体系——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等,但极少成为真正的决策者,进而获得权力对自家人那般的庇护。也有不少聪明人,放低身段与权力合谋,甘愿拿出血汗钱饲养权贵,从而进入分赃集团,并取得掌权者的彻底信任。
牧羊股权掠夺案久拖不结,正是傲慢的权力拥有者有恃无恐的表现:他们似乎不惧怕任何东西,因为他们自感不会有真正的力量去扳倒自己。公权力自成一体,不为外力所动,当他不想不愿负责的时候,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社会的正义原则只好悬空搁置。也许只有等最高领导暴怒时才有转机?许多冤假错案当事人都在等待老天开眼,由第一推动力促成自己命运的改变。
牧羊集团三创业股东许荣华徐有辉徐斌三人,在遭受匪夷所思的摧残后才明白一个中国式真理:你永远不能对权力说不,不顺从都不行,它一定会做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民营企业家的财富,只是他们锅里的肉,只要想吃,便总能找到下手的理由,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觊觎就是理由。权力要让你明白:我可以让你发财,但可以随时收拾你。一旦鲸吞式的掠夺不受制止,创造财富和就业的民营企业家,最终将被迫成为流亡者和破坏者。
在没有界限的公权力面前,从宪法到公司法形同虚设,本应通过董事会争论解决的纷争,变成了一场残酷的剥夺,共同财富落入勾结公权力者之手。毫无疑问,台前幕后的权力之手绝不会空手而归,权力成为他们劫富自肥的核武器,没有足够致命的诱惑,他们绝不会草率出兵的。被董事长和总裁逐出牧羊的三股东常常幻想:如果没有公权力的介入,凭借牧羊董事会的议事规则,足以解决股东和董事之间的一切矛盾。牧羊集团也早该上市了,他们的财富将毋庸置疑地增值到十数亿人民币。
不仅仅如此!在一个合理的社会里,他们的管理能力和政治才干,本可以造福整个社会,他们也会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创造自己的人生奇迹。在一个公民权都得不到保证的社会,财富越多越危险,还会因为财富的连累一并丢掉其他政治权利。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们不能与任何官方不喜欢的政治人物有勾连,财富可以用于炫耀式消费,而不能用于正当的政治诉求。社会最活跃的一支,在这种霸道的国家力量面前彻底噤声。对财富所有者的严苛处置,使得在国家权力体系之外,本可发育的社会自治系统皆无可能产生——因无任何缓冲谈判之可能,硬邦邦的国家和利益诉求繁杂的人民赤裸相对,必然上演一幕幕荒诞的冲突闹剧。
在《中国改革》杂志近期举办的保护民营企业家讨论会上,全国政协常委胡德平厉声疾呼:“我们承不承认民营企业是人民经济的一部分?如果是的话,一些官员随便动用国家机器,夺人钱财,甚至置人于死地,就是不可容忍的。”这位中共前领袖胡耀邦之子严肃地说:“我们需要思考国家权力的本质,它和人民的利益究竟是什么关系。”扬州市政府和江苏省政府想明白了吗?中共领导层想明白了吗?如果想明白了,请从纠正牧羊集团股权转让案开始,从这个公权力肆意掠夺民营企业家财产权和经营权的案例开始。
不会太迟吧?
只要做,就永远不会太晚。来源: 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