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芙在谈论现代散文时,指出在散文作品中给出作者本人仅仅是从某一时期开始的,作品中对自我的呈现,蒙田是开山鼻祖,他象征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出现g而在英国,则是19世纪90年代始露端倪,如比莱博姆(1872-1956年)。他们与前人显然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将作者本人带进了作品,用他那个"自我"同人们交谈,而不再去歌颂别人的丰功伟绩或提供知识和教诲。沃尔芙接着以她特有的一针见血的方式写道:这个自我对于文学来说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同时又是最危险的。"因为你只有懂得怎么写作,才能在文学中利用你的自我"。否则,"琐屑的个性在印刷的永恒中腐败的景象令人感到恶?quot;。
今天的情况则又不同了。人们已经普遍地认同那个被带入的作者自我,洗耳恭听他(她)们各种怪诞的议论、强词夺理或聪噪不休。难得有人想一想它们实际上是多么琐屑、无聊、空洞,甚至滔媚和扯谎。这与"自我"的开始出现时的那种忠直和坦率已经毫不相干。和这样的作品更准确地说是作者打交道,真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
而更加令人惊奇的还在后头。眼下不仅作者的"个性,,早已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无所顾忌畅通无阻,而且写作这种行为本身也被提到桌面上来,变成一个公共话题,供人们发表见解和看法。在今天,写作意味着什么?是抵抗还是投降?是坚持还是放弃?比起作品中?quot;个性"来,这是一个更加私人化的命题。如果它的某种隐秘的性质让人一眼还看不出来,那么我们可以借用这样一个比喻:电视机如今是人人熟悉的家庭用品,人们期待它的是一掘就亮,图像清晰,光线合适,一般我们不去考虑它是如何构造和如何工作的,不去猜测制造电视机的人有什么样的想法。而此时却有一位电视机制造商在向他的客户提供他的产品时,要求那些衣着普通、谈吐随便的人们同他一道来讨论电视机制造业本身,它的艰难或辉煌,意义如何,前景怎样,他希望他的客户的头脑也考虑和他同样的问题,既然他们都需要他的产品。显然这位电视机制造商的努力是多余的。生产还是不生产电视机?这是个不值得一间的问题(除非对极个别的人才有意义)。同样,写作还是不写作?仍然坚持写作有什么特殊的性质?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所有那些伪命题之一二,至少不便把它和其他"产品"一道陈列在供顾客挑选的橱窗里。
但我还是十分乐意借此机会和同行们讨论与今天的写作有关的某些问题。我所想到的是今天的读者,即我们用户的情况。我不认为今天的写作遇到了什么特别的麻烦,比如我们一直所使用的语言符号突然难以辨认,或各阶层读者集体失踪这样一类案件,但如果不考虑今日的读者那边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他们已经达到的水平和他们的期待,我们的写作便可能成为一厢情愿,画地为牢,为其他写作者而写,以及做出恰恰与我们用户相作对的事情。
我考虑中的读者不超出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那些人。我们的左邻右舍,在一个部门里供职的同事,公共汽车里或地铁车厢里拥挤不堪的人群,于某个晦暗的黄昏行色匆匆同我们交换过一瞥的路边行人。从表面上看,他们那副平淡无奇甚至唯恐受惊的悲哀面容与我们想像中的读者完全是两码事,我们甚至不承认他们。但实际地想一想,除了他们,难道我们还见过别的什么人?还能从某个不存在的地方挖出某个不存在的人群?不正是这些人,和我们一道生活在地球的这个地区、呼吸着同一种空气、使用同样的语言和经历同样的过去吗?正如对于写作有着种种囚笼般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对于读者,人们也常常抱有许多浪漫的、模模糊糊的猜测:无法具体地面对他们,不知道他们生活在何方,尤其想像不出来他们原来就在我们身边,住在同一幢居民楼里!写作只为抽象的目标和抽象的人们而写,将自己束之高阁,听起来像是一种烈士,是在从事一桩了不起的事业,依我看,恰恰是这些人,缺乏他们自己所标榜的那种负责精神--不敢对周围具体的人们负责,甚至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当然,从客观上说也存在许多原因。我们这个社会毕竟人与人直接交流的场合太少了,由具体的人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机会太有限了,乃至如果是隔着某个单位,隔着行业、系统更不用说阶层,人们互相之间简直无法看见听见,无法了解对方生活的一鳞半爪。我们的报纸或电视与其说是在提供各种信息交流,毋宁说它们以雪片般的花里胡哨淹没了人们真实的生活及其声音。因此,在被我们看?quot;无名波动"的人群下面,到底涌动着什么样的潜流?在我们称之为"无声无息"的人们中间,有着怎样的丰富新奇的细节和传说?这是我们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我相?quot;人群中藏龙卧虎"这句话。显然,我并不是想从另一角度把这些人即我们潜在的读者理想化或神秘化,我只是想指出,迄今我们还没有获得和他们的生活及理解相持平的眼光。
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是我们这个正在发展中的国家里的合格公民,靠自己的劳动和本事吃饭,过着一份和平的日常生活。他们工作、生活、建立家庭、晋升、迁移、成功或失败,在这个社会的各行各业中为这个国家的人民提供不可缺少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尽管这个国家的仓库里潜伏着大大小小的"老鼠",尽管这些人对这类腐败现象深恶痛绝又不得不加以忍受,但是他们仍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勤奋工作,最终支撑着这个大厦仍然完好站立,使得大厦内部的各个机构仍在运转,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而究其原因,为什么在今天的情况下,这些人还坚持本职工作,拥有一份相对平衡和镇静的心态,而不像那些亡命之徒,是因为他们能够从自身中汲取力量,在他们的领域中他们觉得有事可做,有所作为,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有那么多迷人的细节问题需要去处理。说到底,他们是各种各样的专业工作者,不同领域中的行家里手、能工巧匠,身怀绝技、特技、一技之长的人。他们中包括教授、医生、司机、售货员、饭店经理、发明家和推销员、技术人员或管理人员、蓝领或白领工人;走在大街上,这些人身着便服,都是普通人,有些甚至衣冠不整、神情疲惫,但一换上工作服,走上自己的工作台,他们马上便换了一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力量倍增、坚定自信。这种情形总是能想像的,我们自己也拥有很多这样的时刻。这昕上去是不是有些扯远了?把一位物理学家或电机专家设想为文学的读者?一点不假,如果我们的文学不是仅仅考虑为其他也搞文学的人而诞生,不是为也想走作家这条路的小青年而写的话。这其中自然不应排斥各种专家和教授,谁说教授一定不读文学,经济学家只会看他的专业书籍?谁说一位白领丽人下班之后仅仅知道逛商场和描眉涂唇之类?如果他们有去音乐厅、剧场、美术馆的需要,那么他们也将有翻阅一部文学作品的可能。问题是我们的文学能否吸引他们,能否与他们有共同的话题,能否让他们感到不读某部作品是一件特别遗憾的事,不了解某个作家在某个时间内处于人群当中甚至感到难以开口。而在做到这一切之前,首先的问题是:我们的文学是否真的很像文学?它们是否能提供如文学所提供的东西?就像这些人在他们专业领域中所实现的那样,我们的文学是否也达到同样的专业水平,让这些类别不同的大小专家能人觉得读这样的作品对自己是一件恰如其分的事情?别看这些人对如何写作这件事所知甚少,但他们从自己的领域中已经发展出来的专业眼光,使得他们在识别货真价实的东西和假冒伪劣产品时目光敏锐,一个不善于做假的人不难看出别人的破绽、不熟练和粗制滥造。面对一部文学作品,一个富有经验的人两三个大句子或两三页读下来,是能够看得出一些名堂来的z也许他具体说不上来,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否需要这样的东西,他主意已定。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隔行如隔山",毋宁说真正的隔阂在于专家和业余爱好者之间,在于熟练的劳动者和不熟练的劳动者之间。
他一眼便知的还有你所描述的生活叫不叫生活,你的这种写作是不是一种无病呻吟的伪写作。在拥有自己的专业和专业经验的同时,他也拥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和生活经验?quot;经验"这个东西难以表述,但我们确实见过不少人工作生活了一辈子,却显得毫无经验和缺乏任何有用的知识。今天的情况是有些不一样了,至少人们生活得比以前真实。越来越多的人们与这个具体直接的世界打交道(而不是同各种观念和头脑中的幽灵作战);他们经历着自己的欲望、利益以及他们与他人的冲突和合作(而不是经历着各种各样的自我欺骗和自我理想化),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和如何采取手段得到它们(而不是将自身的生命意志就地埋葬并同时发明种种遁词),他们已经了解到什么是自己的力量、成功、梦想及失败。比较起来,如今的写作者就显得苍白、虚弱得多了。写作这项活动本身便带有某种虚构的性质,与语言符号打交道阻碍了作家与直接的世界有直接的沟通,当他在房间里虚构出那些不存在的街道、房屋和人群时,他很可能为自己准备了一份副产品--虚构的自我。如果这个人不幸完全堵塞了通往真实世界的道路,他就会把这个虚构的自我当作身内身外唯一实在的东西,他就像一个妄想狂一样,在一种幽闭的气氛中(往往是自设的),努力接近自己的这个镜像,忽而将它打碎转而又破涕为笑把它拼凑起来,一会儿无端地把它抛至云端,不一会儿便无缘无故地把它扔下万丈深谷。我不知道今天我们还有多少写作者在做这种封闭的个人游戏,但那肯定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生活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方式变化前进着,而我们许多人还没转过弯来。不难想像,一个在真实的世界里拼搏的人遇上这种虚构的自我会作何感想?一个已经取得独立、恢复了自己粗桥的神经和欲望的人,看见这种软弱和发出尖叫、诅咒的东西会拿它怎么办?一块泡沫和一种过去罢了。有时候一个社会的肌体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其中各个部门各司其职,这些写作者就担当起了这个社会肌体中二氧化碳的功能。而我们中的另外一些人如果不想使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那么就请尽快地回到真实的生活中去,回到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们当中去,包括回到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自我,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欲望和要求,不要再运用什么"障眼法"了。实际上只有自己真实地去生活,才能弄明白他人的真实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才能看得见这个世界其实是如何起动和运转的。而说到底,一个作家并不是为了表现他的自我才提起笔来,他要讲述的是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是把此时此地人们的故事和命运讲给彼时彼地的人们去听,是把此时此地人们的一种宽容与彼时彼地人们的另一种宽容结合起来,因此他作品中出现的一切,那些街道、房屋、人物形象及他们的语言、语气、服装、衣帽,都是从别人即他的读者那里租借而来的。既要做到形似又要做到神似这很不容易,尤其是那些较为隐蔽的生活逻辑和细节。比如人性的这一方面(杰出的或光明的)是怎样与人性的那一方面(有缺陷的和黑暗的)紧紧相联、如胶似漆?所有那些企图澄清和了结的东西,在事实上无法澄清和了结的情况下,它们最终是如何被搁置、被封存、被回避的?在日积月累的生活中,一般人们应付这些问题,自有他们自己的方法和经验,有他们练达而得心应手的措施,而写作的人却未见得比他们想得更聪明、更周到和更深入。除非在对人性的理解和把握方面,写作者也达到了和他们的读者相持平的眼光,否则他的作品便不能吸引人,不能赢得人们真正的喜爱和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