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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欠发达资本主义地区发达抒情诗人

                 

  有一年我差点把张驰当晚饭煮吃掉了。如果是那样,那就少了一个"北京病人"和多了一个吃人的人。那是八十年代末,在轰轰烈烈的中国革命诗歌事业的高潮中,我们家被弄成"51号兵站"、"冰山上的来客"和"永不消逝的电波"。整天熙熙攘攘,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行止可疑。我们家庭成员的关系也决不超出地下党员互相之间的关系。那天傍晚,好不容易最后一批客人也走掉了,张驰、老卫、大仙不失时机地出现了。"拿什么弄晚饭吃啊?"我惊呼道。"杀人吧,谁胖吃谁。"那时张驰还没有现在这样肥硕,该被吃掉的是大仙,于是他的一条小命就这样保存了下来。事后我感到不妥对别人这样解释道?quot;(这些人)都当自己是波德莱尔呢!"

    

  大仙吓得从此音讯杳无。后来才知道,他是找老牛喝酒去了。大仙喝多了就回不了家啦。他爬上了一个肉案子上睡觉,"肉案上有一层大油,大仙得使劲把着肉案两边,才能保持住平衡。"这个故事的疑点在于:大仙不可能自己爬到肉案上去,除非某种奇迹产生。张驰的故事都带有这样一种"奇迹"的味道,起码是稀奇古怪。京城著名发烧友大廖耳鸣,结果从耳朵中取出了"一只知了"便好了;老葵在同一家诊所被确诊为心脏有病,老葵不信,"胡主任当场就从他心里拔出一把草来,并吩咐护士把草种到院子?quot;;小螳螂吃饭时,忽然想要回家等王大绑的伊妹儿,说一个小时后回来。老葵不放心,"让小螳螂押一条腿,小螳螂犹豫了一下,便卸下一条腿,蹦着走了。老牛喊来餐馆经理,让他把小螳螂的腿存放在冰柜里。"还有一次,老牛的女朋友羽坐飞机从云南回北京,大廖同时从北京去云南,两人乘坐的飞机在空中擦肩而过,互相都认出了对方,但"由于飞机速度太快,加上又是冲着相反的方向,两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些故事很像是"出污泥而不染"--它们有一端深深地扎根在生活的土壤之中,有着确凿无疑的生活根据,就像《北京病人》这本书的封面开列的的那个长长的名单--老康、老葵、老牛、老放、老黑、老卫、大廖、狗子等,都是在这个城市中和我们一道呼吸的大活人;但另一方面,它们又能"跳"生活的泥坑,于不知不觉之中,实际生活悄然隐退,想象的花朵对着蓝天白云突然绽放起来,弄得人疑疑惑惑。比如说老驰所住的院子里有一老干部"只准让家里的小保姆喊他上校"这可能是真的;可是接着说:"每天上午升百叶窗时,老干部一定要小保姆跟他一起向百叶窗敬礼。"这就有点"没边没沿"了;跟着又继续说"小保姆不堪忍受,告到了家委会",从叙事上讲,这几乎接近"放肆"了。但是聪明的读者看到这里可能会心一笑,饶这个职?quot;说谎者"一把。(费里尼语)

    

  最邪乎的是这个故事:老牛(我在电影学院的"三好学生")经常很晚回家,他们家所在的楼夜间12点关门,老牛不得不在这之后将看门的师傅从睡梦中叫醒,弄得师傅很烦。于是他和师傅达成的条件是"老牛同意为楼里出板报。"我本人是这幢楼的常客,读过不止一期这幢楼里的板报,内容很朴实,都是关于如何保存大白菜和冬季保养注意事项之类,要说是老牛出的。也未尝不可。因为老牛这个人生性善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而且实际上如今还在做这种事情的人,在精神上就和老牛他们一样属于"少数民?quot;,缺乏通常人们具有的"现实感"。为此事我给特地老牛打了电话,我诈他说"从这些板报中我受益匪浅,没想到就是你出的。"老牛在电话那头也承认"很多人打电话问这件事"。真正的答案当然是令人哭笑不得,老牛一个字也没写过!老葵回家晚的故事是这样的:他的太太蕾让他走到阳台上,数数对面的楼上还有几盏灯亮着。老牛听说后,一口咬定是蕾本人到对面楼上拉的电闸。把故事说成这样的张驰完全是一个恶作剧的家伙,他本来是和大家一道在地面上行走的,后来不知不觉他就走到水面上去了,他还要愣让人感觉不出来,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掉进大河里一样,于是在水面上疾走如飞,做出种种杂耍的、异想天开的表演。说实话,张驰这样做非常像他在这本书里开宗明义讲的那个花痴,这个人暗恋着写字楼里的一个年轻秘书,有一天他端着一个酒杯,到写字楼找他的心上人,结果走出露天酒吧掉下了屋顶。"他迈下屋顶的脚步……因为酒精的作用变得有些蹒跚,由此也更加自信和坚定。"张驰在充当"失事的船只"时其步履也是同样地"自信和坚定"。

    

  比起本雅明笔下的波德莱尔来,张驰自封"飘的一代"这伙人一天当中出门的时间还要晚一些:不是在傍晚,而是在天色完全黑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冬季则差不多七点半钟,上班的人们带着疲惫不堪的表情回到了家中,他们正好从相反方向开始精神十足地出发了。他们也不在街?quot;闲逛",无意向众人表明什么是自己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他们几乎没有时间的概念,白天和夜晚不是用来表明时间的,而是用来表明空间的--他们所在的地方。因为晚上长时间的聚会,他们通常要睡一个上午,中午迷迷糊糊起床,熬过一个漫长的下午,快乐的夜晚又来临了。"天天在城里混,泡吧、蹦迪、喝茶、搓麻、吃夜宵,……聚到最后大家都有点颓了,完全无话可说,要不然发楞,要不然一起傻笑。"所谈所嚼之事尽是"无厘头以人为本",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不知其所以好笑而笑,问非所问,答非所答,无可无不可,因莫名其妙而妙语叠出。如果说我们的生活有那儿出了问题,那儿发生了断裂,他们就紧贴着这些裂缝,代表者裂缝和钻在裂缝中不肯出来,在裂缝中求生存,同时也在试探、检验着这?quot;裂缝"的各种情况,它们的宽度、长度、高度、明暗度,它们仍然具有的承受能力和容忍的限度,以及进一步将这些裂缝加以发展、扩大而同时也在弥和。

    

  最早出现的纨绔子曾经有着明确的历史目标,反对"粗俗"而缺乏想象力的暴发户阶级,是捣毁机器的无产阶级精神上的同盟(尽管互相防备得更加厉害);加缪曾经将这些人称之为"形而上的反抗","冒?quot;是他们的本职和业余的工作。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批"寄生虫"不同,看不出来他们想冒犯什么人,对周围的世界他们并不抱轻蔑的态度;相反,他们对一切轻蔑都嗤之以鼻,对轻蔑、侮慢、引起的痛苦都极为敏感,回避那些因宏大叙事引起的可怕的感情,而专门热衷于生活中最细微末节之事,如此沉湎于它们,几乎要对它们唱颂歌了--也正是于其中,我们和周围世界的关系、比例正在发生悄悄的改动,我们自身的尺寸也在得到修正和调整。

    

  这些走在"深渊"中的人们,把自己沉沦到那样一个最低的限度,仿佛想以自己的痛苦来安慰别人的痛苦,他们多像萨特笔下的反圣徒"圣·勒?quot;;而另一方面,运用都市颓败的生活造成灿烂的、灵动飞舞的诗意,也仿佛"恶之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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