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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东风:中国文学已进入装神弄鬼时代

  

  1.“奇幻文学”/“玄幻文学”/“魔幻文学”是最先在网络上流行、后来被纸媒体认可的一种新文学类型。目前它的主要阵地还是网络。不要说几乎所有文学类网站都有“玄幻/奇幻/魔幻文学”专栏,而且专门的玄幻/奇幻文学网站也有不少,至于玄幻/奇幻/魔幻类作品则更是多到无法计数。网络世界成了魔幻世界。

  关于“玄幻文学”从来没有一个准确的界定,人们也不知道“玄幻文学”、“魔幻文学”、“奇幻文学”之间的深层次差异到底在哪里。但尽管难以界定,玄幻文学的基本特点好像还是明确的。“玄幻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分别是“玄”和“幻”。“玄”为不可思议、超越常规、匪夷所思;“幻”为虚幻、不真实,突出其和现实世界的差异。人们常常把玄幻文学所建构的世界称之为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架空世界”,在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玄幻文学不但不受自然界规律(物理定律)、社会世界理性法则和日常生活规则的制约,而且恰好是完全颠倒了自然界和社会世界的规范。

  在谈到幻想类作品的流行原因时,人们常常诉诸抽象的人类心理或人性欲望。比如:玄幻文学展示了丰富想像力,满足了人类追求自由、渴望自由的天性;玄幻文学的游戏性和人类本性中的反规范、反秩序的冲动是一致的。等等。上述对于玄幻文学文本特征和流行原因的解释可以解释所有时代的玄幻类文学,因而也就是让人觉得没有具体的、针对当下中国现实的阐释力。

  那么当下中国玄幻文学的文本特点和流行原因到底是什么?下面不妨以2005年度“新浪网”评选出的“最佳玄幻文学”的前三名《诛仙》、《小兵传奇》、《坏蛋是怎么炼成的》为例谈谈自己的看法。

  2.许多人注意到了玄幻文学与中国传统武侠小说(包括金庸小说)之间的渊源关系。但我必须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以《诛仙》为代表的拟武侠类玄幻文学(有人称为“新武侠小说”)不同于传统武侠小说的最大特点是它专擅装神弄鬼,其所谓“幻想世界”是建立在各种胡乱杜撰的魔法、妖术和歪门邪道之上的,比如魔杖、魔戒、魔法、魔力、魔咒,还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怪兽、幻兽。这些玩意儿可谓变幻无穷,魔力无边。《诛仙》中的每个高手(无论正道魔道)都有自己的法宝,其中特别有名的当然就是主人公张小凡的那个烧火棍(上面镶有神奇的“噬血珠”)。所谓武林高手之间的交手其实根本不是各家武功的较量,而是各家宝贝的较量。相比之下,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也可包括金庸小说)的主流遵守的是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不轻言“怪、力、乱、神。”即使在《西游记》这部被认为玄幻文学鼻祖之一的文本中,那些热衷于歪门邪道、通过魔法装神弄鬼的,几乎全部都是反面角色――“妖怪”,他们的本事也因此被贬称为“妖术”(而不是“正道”)。在中国的武侠主流中,真正修炼深厚的高人是不靠这些歪门邪道的。这一点其实并非无关紧要,其背后透露的信息是:在传统武侠小说世界中,价值世界还是稳定的,邪不压正,所以歪门邪道最终是成不了大器的。甚至可以说,没有真本事的人才热衷于装神弄鬼

  这就涉及一个关乎玄幻文学命运的更加根本的问题:玄幻文学的价值世界的混乱的、颠倒的。无论是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在《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等神怪小说中,还是在《魔戒》《指环王》等西方魔幻文艺中,价值世界基本上是稳定的(尽管它们的主题一般情况很简单,也很模式化),这些小说中魔法妖术的使用仍然在传统道德价值的控制之下,作者描写魔法的目的不在于装神弄鬼;而《诛仙》等玄幻文学中则完全走向为装神弄鬼装神弄鬼,小说人物无论正反无一不热衷魔法妖道,作者更以此来掩盖自己除装神弄鬼之外其他方面艺术才华的严重贫乏。可以说,装神弄鬼作为一种掩盖艺术才华之枯竭的雕虫小技,只有在想像力畸形发展或受到严重误导的情况下才会大量出现。我这个结论不仅得自《诛仙》等玄幻文学,也得自其他的艺术领域。比如电影领域中的《神话》、《英雄》、《无极》(包括郭敬明依据电影而创作的同名小说)等等,同样都是装神弄鬼之作。

  我说的想像力的畸形发展和严重误导,指的是一种完全魔术化、非道德化了、技术化了的想像世界的方式,它与电子游戏中的魔幻世界呈现出极度的相似性。在各种让青少年若痴若狂的电子游戏中,我们可以看到绚烂斑驳的色彩,匪夷所思的魔术,变化多端的机玄,但是唯独看不到心灵和情感。它是技术的世界。现在所谓“玄幻文学”所呈现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高度电子游戏化的技术世界。我们都知道,玄幻文学的作者和读者的主力均为八零后一代,而八零后一代感受世界的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网络游戏化。他们是玩网络游戏长大的一代,也是道德价值混乱、政治热情冷漠、公共关怀缺失的一代。这就难怪他们可以把神出鬼没的魔幻世界描写得场面宏大、色彩绚烂,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缺血苍白的技术世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道德的真空中玩弄高科技的游戏(这点在《小兵传奇》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因为它所塑造的就是一个高科技的魔幻世界)。不理解电脑游戏在八零后一代生活中的根本重要性,就不能理解玄幻文学以及其他以八零后为主角的文化和文学类型。

  可以说,装神弄鬼已经成为当今中国文艺界的一个怪象,不独玄幻文学是如此,其他艺术类型也不同程度地存在同样倾向。它所表征的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艺术想像力的极度贫乏和受挫。

  为了使自己装神弄鬼的表演显得更有文化底蕴,玄幻文学的作者常常求助于自己也一知半解的、碎片化的古代文献。有人注意到玄幻文学常常“虚实相生”:一方面是天马行空式的胡编乱造;另一方面又在文本中插入大量的历史资料和考据知识。《诛仙》就经常引用《道德经》《易经》《山海经》之类文献解释小说中出现的各种魔法妖术。但一旦把它和传统武侠(包括金庸武侠)比较一下就可以发现,《诛仙》的传统文化知识至多是装潢门面的,没有真正融入文本,更没有成为作品内在的价值根基。它们不过是为装神弄鬼披上了高深莫测的伪学问而已。

  3.装神弄鬼不仅是想像力受阻后畸形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价值世界混乱和颠倒的表征。这涉及八零后一代生活环境的另一个特点:他们不仅生活在一个电子游戏机的世界,而且也生活在一个道德颠倒和价值真空的世界。从而必然地,他们描述、塑造的魔幻世界再怎么神奇而宏大,想像力再令人惊奇,仍然是缺乏文学意蕴的,因为文学不是电脑游戏,不是动漫flash的文字版。

  在思想深度和人文内蕴方面,玄幻文学是极度令人失望的。比如《小兵传奇》和《坏蛋是怎样炼成的》。《小兵传奇》的装神弄鬼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诛仙》,只不过把烧火棍换成了机器人而已。而在价值世界的混乱方面它甚至超过了《诛仙》。《小兵传奇》的叙述人在解释主人公唐龙的名字时写道:“当他(主人公唐龙,引注)懂事时,曾问过爷爷,为什么帮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爷爷自豪的告诉他,唐这个字在远古其中一个叫地球的人类发源星球上,代表着那星球一个东方国家的民族,这个民族的特征就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而龙则代表着那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这个星球虽然消失了,但联合其他文明创建了现在这个几千年宇宙历的功绩将永远的传下去。”完全是赤裸裸的大汉族民族主义(甚至是连民族主义也算不上,是种族主义因为“这个民族的特征就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和毫不隐瞒的、直率的权力崇拜。

  到了《坏蛋是怎么炼成的》,道德世界的混乱已经不再需要装神弄鬼来装点了,它干脆直接表现为赤裸裸的宣言和口号。《坏蛋》讲述的是主人公谢文东的“成长故事”,具有成长小说的结构框架。谢文东的所谓“成长经历”就是由原本文弱、本分、听话、成绩优秀但被人欺负的好学生“成长”为杀人不眨眼的黑社会老大。问题还不在于小说写了这样一个“坏者为王”的故事,而在于对于这个强盗逻辑的认同。当然,这部小说是现实的一个折射:今天的社会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保护自己的惟一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坏蛋。谢文东以征服世界为自己的最高价值原则,这种征服的过程使得谢文东体验到一种“普通人无法经历的快感”。小说和港台反映黑社会题材的电影的惟一不同之处就是后者一般还有一个邪不压正的道德尾巴,而前者则是赤裸裸地认同了强者为王、弱肉强食的逻辑。谢文东对自己的劝诫是:“要记住,你是坏蛋!同情心只会让你软弱!”“黑道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胜者王,败者寇,谁强谁就是道理,谁赢谁就是天王,如果不是这样,那黑道也就不叫黑道了。但所谓的白道又与之有何分别?这也是千百年来永不改变的道理!”“正义是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今天你可能觉得不对没有做,也许以后回过头再看却是正确的,到时后悔的机会也没有,而且也不会有人感谢你,同情你。为了发展,如果还想要强大,就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那就是良心和所谓的正义!”这就是谢文东的人生哲学,而我们在小说中感受到的不仅不是作者对这种哲学的批判,相反是对之的认同和欣赏。

  即使是历史上优秀的科幻/玄幻类的文艺,想要成为文学艺术殿堂的瑰宝,也必须具有深切的人文关怀,它们或者表现当今世界的生态危机问题,或者表现科技主义时代人的生存困境,体现出深刻的现代性反思精神。其中最不济者至少有一个传统的、模式化的、简单的道德主题,这至少表明其价值根基是稳定的,它们的道德底线还没有崩溃。其实许多伟大作品的主题思想恰恰是非常简单的,是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比如人们之间需要理解和宽恕;我们应该懂得感恩而不是鼓励仇恨,等等。这些好像是卑之无甚高论的常识,但是却也是人类得以存活的根基。它是简单的,但是也是重要的。我有时候觉得中国艺术家现在缺乏的恰恰就是简单: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讲述一个简单的道理,一种简单但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哲理。简单的是魅力的。当张艺谋告别装神弄鬼回到简单的时候,他拍出了令人感动的《千里走单骑》。这部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都远远地超过了耗资甚巨、装神弄鬼的《十面埋伏》。

  4.正当我为到底应该如何解释玄幻文学中的这种装神弄鬼和价值迷乱冥思苦想时,读到了黄孝阳先生的《漫谈中国玄幻》一文。黄先生别具慧眼地指出:庄子是中国玄幻的开山祖师:“其文之形,浩浩荡荡,汪洋恣肆;其文之法,以寓言说事,借具体的形象来阐述抽象,求神遗骸,瑰丽灿烂,穷极想像力的可能。庄子逍遥游于物外,无为、无功、无名,追求绝对的遨游永恒的自由精神。”在佩服黄先生的大胆洞见的同时,笔者也有一点小小的异议:窃以为所谓“自由精神”仅仅是庄子精神世界的一面,另一面我以为是犬儒主义,而且比自由精神来得更加根本。或者说,庄子的所谓“自由精神”因为受到犬儒主义的牵制而显得虚假和玄幻(在这个意义上它倒真的或许是今天的玄幻文学的鼻祖)。《庄子》的浪漫主义和自由精神早为大家公认。《逍遥游》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其高蹈超越、追求自由之精神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惜也让人不解的是:《庄子》中还有大量犬儒主义的言论,体现了一种非常糟糕的“人生智慧”。庄子一方面大骂世俗,一方面又反复说要“不谴是非而与世俗处”,也就是说,不要去管什么是非,要无条件地和世俗世界(无论多么肮脏)好好相处;一方面大谈“不为物役”,但另一方面又告诫人们要“与物周游”、“与物为春”。完全是一种鸵鸟哲学、乌龟哲学。不仅不谴责现实而且还奉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现实主义政策。其实这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的结合才是完整的庄子,它们共同组成了犬儒主义的人生态度。

  犬儒主义常常出现在人类的黑暗时期,庄子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同时,玄学盛行的时代常常也是历史上的黑暗时代,比如魏晋时期。人类幻想极度发达的时期,常常恰恰是现实非常黑暗的时期,或者说现实界的无奈和想像界的高蹈常常是相互强化的。但是黑暗时期的人类幻想有两种可能的发展渠道。一种是人类的幻想力和批判精神结合产生出真正的浪漫主义文学,我觉得魏晋志怪小说、《西游记》《聊斋志异》等文学价值的玄幻类作品就是属于这种。这种情况下,小说中的魔法道术只是隐蔽地批判社会、映射现实的工具(黑暗的时代不能直接批判现实),它不属于装神弄鬼。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人们对现实虽然失望,但是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价值观念、道德观念仍然健康的。人们仍然在心里持守正确的非观念和道德观念(虽然它们在现实中可能被践踏)。人们的良知还没有泯灭。而犬儒主义时代的特点是就不仅仅是现实的黑暗,还要加上道德的颠倒和价值的真空状态。人们即使在心理也不再坚持起码的是非美丑观念,人们不但对现实不报希望,而且对未来也不报希望,犬儒主义的核心是怀疑一切,不但怀疑现实,而且也怀疑改变现实的可能性。也就是说犬儒主义是一种深刻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有可能表现为死气沉沉、一潭死水,也可能表现为歇斯底里、装神弄鬼装神弄鬼是以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为内核的一种想像力的畸形发挥,是人类的创造能量在现实中不可能得到实现、同时也没有正确的价值观引导的情况下的一种疯疯癫癫状态。这种想像力的最大特点就是非道德化,无价值性,不问是非,不管善恶。只求绚烂,只求痛快。在一个现实溃烂,未来渺茫的时候,在人们因为长期失望而干脆不抱希望的时候,犬儒主义就会以一种装神弄鬼的方式表现出来。(附记:本文是应《中华读书报》陈香的约请写的,已经发表在该报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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