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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炜:遭遇杀毒软件

  

  人人假定,机器是为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为制造出来的东西,是工具,甚至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但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我甚至认为,有朝一日机器会反仆为主,把人便成它的工具,它的仆人,让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那时的“人类”或“后人类”早已丧失了自主性,压根儿就是君临一切的“人机”们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东西或者玩物。不过在很长时间内,这只是一种看法,并没有得到事实的验证。

  最近在与一个防病毒软件的遭遇中,我的看法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

  事情是这样的。我将一台旧电脑升级,换了若干配件,速度一下子提高了很多,可以做先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视频聊天、听MP3音乐、上传下载照片等。帮我换配件的朋友建议,一定得买一套杀毒软件,以防电脑中病毒。如果中毒,整个系统就会崩溃,储存在里边的东西就会统统丢失。朋友甚至认为,这种软件一定得是正版的,因为下载的软件虽然不花钱,往往并不可靠。他还说,一般家里装有电脑的人,都装有一套正版杀毒软件。

  我想起了1993年发生过的一件事。我那台输入、编辑、存盘、存储全都在软驱上进行的286电脑(“286”现已成了发霉的历史,可在当时却是蛮时髦的)中了病毒,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星期的活儿一下子全没了。后来请一个电脑玩家帮忙,也折腾了好几天,才算找回了其中一些文件,而最后成功恢复的有效信息只及应有内容的一半那么多。从此以后,我在电脑上输的入任何东西都至少存一个备份;重要的文件要存两到三个备份;凡是正式输入的内容,哪怕只是一两分钟的活儿,都得存盘。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由于有过如此惨痛的中毒经历,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朋友的建议。很快,我们搭的士来到很远的一家大型电脑商场,花了近两百元人民币买了一套名牌杀毒软件。

  装好后,我发现启动电脑时间比先前增加了两倍,要花七八分钟时间。原因在于,电脑启动时,也正是杀毒软件辛勤地扫描整个系统和所有文件的时候。对于把时间当命的我来说,这也正是它辛勤地耽误我宝贵时间的时候。于是,我请朋友把启动时的扫描程序调到另外的地方或者关掉。但这样处理后,启动电脑所花时间仍然明显地比未装软件时长。

  更糟糕的是,每天打开电脑后,任何一个界面都可能会出现一个文字小窗提醒我:您已有X天没有升级本杀毒软件了。我知道,一旦启动升级程序,起码得花十几分种时间。我没有这么多时间赔进去。准确地说,我不愿意花这个时间。事实上,我就连尝试一次的兴趣也没有。我以为自己有十分良好的上机习惯,凡是重要的东西都存有备份,不怕中病毒。就算遭受一次毁灭性的病毒入侵,也不是什么也不起的事,大不了把系统重装一遍。还能怎样?

  可是这个小窗在让你产生犯罪感上,可谓不屈不挠、没有丝毫妥协余地。我很快有了一种小学生逃课的内疚感。越到后来,这种感觉便越强烈。上周我只是十五天没有升级,本周已是二十二天没有升级了。每过一日,你尚未升级的天数便增加一日,你的罪行也随之加重一等。就这样只过了几天,我便失去了直视小窗的勇气。每当它一出现,我的视线便本能地避开它,或使出掩耳盗铃的伎俩,赶紧打开其他窗口,将它盖住,假装它并不存在。

  我是一个不大会玩电脑的人,不知道如何关掉这个小恶棍,但我心里很明白,这个我从大老远买来的软件已然对我构成了骚扰。它简直就是一个迫害狂。

  但是它对我的虐待决非只表现在上述方面。有时候,在最出乎我意料的情况下,或者说在我写文章已进入最佳状态,文思如泉涌的时候,一个幽灵般的绿色昆虫形小伞兵会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地降落在我面前,向我敬一个优雅军礼后,在不协和音乐伴奏下手持放大镜吭赤吭赤地扫描起病毒来。它呈现出一幅绝对认真、绝对忠诚、绝对敬业的模样。这时,你根本无法对它发火。你只能对它顶礼膜拜。你只能充当它的忠实粉丝。

  可是这时电脑的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倍,根本无法正常工作,或者说,我已被强行禁止工作。等我费力气把可恶的伞兵打发走后,如泉文思已经干涸,腹中美文已遭腰斩。

  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它哪里在杀毒,它本身就是毒。它哪里是杀毒软件,它简直就是杀人软件。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采取行动,请朋友来将它关闭掉,或者说,让它乖乖地处于隐匿状态,乖乖地做个仆人,在我真正需要时,才听我使唤,为我所用。

  处理以后它的表现怎么样?每次打开电脑时,总会出现有一个似灰非灰、似蓝非蓝的小窗,问我“允许”还是“禁止”该杀毒程序“访问系统”。我早就一肚子气了,自然选择了“禁止”。在某些情况下,“禁止”命令还管用,小窗知趣地消失了。在另一些情况下,一点击“禁止”,电脑的运行速度会突然慢下来,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压根儿就不工作。这时我后悔了,改为点击“允许”,可为时已晚,本已打开的程序如“微软词”等已被关闭,整个系统处于准死机状态,在好几分钟时间内,无论点击哪里都没有反应。还有一次我在微软词界面上粘贴一个文件时,小窗又出现了,不小心我又点了“禁止”。之后发生了什么?程序性死机。可我得工作啊。不得已,又打开另一个微软词界面。这次我学乖了,点了“允许”。之后发生了什么?一切正常。它简直就是一个习惯于怠慢你的小县官,一个迫害狂,甚至会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所以它是讹诈、是施虐、是暴政。

  直到今天,这从微软衍生出来的“杀软”对我的迫害仍然在继续。不过我已经在认真考虑,是否应忍痛牺牲所花时间、精力和人民币,把整个软件统统删掉,把它所有的讹诈、施虐和暴政统统删掉。

  但由此想到,我并不算电脑盲,跟同龄人相比甚至十分先进,不仅已在电脑上写出了几大本书,而且还能上网群发邮件,下载上传音乐和图像,浏览有趣网站的文章,做PowerPoint课件,甚至开了一个博客,还能用QQ或MSN跟远在重庆或美国的亲戚朋友们文字聊天或视频聊天,可是我还是可以被一个小小软件折磨到如此程度,那些电脑玩得比我差的人(有个大我一两岁的同事因我“开博”而流露出羡慕甚至嫉妒的神情,以为那只是牛仔裤上有八九个口袋、会跳“劲舞”的小青年们才玩得转的东西)所受到的无理纠缠就不知有少了。他们肯定比我可怜得多。

  当然,你如果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就可以偷懒而不在乎自己的罪行一天天加重,你的感觉就会比我好。你如果不在乎时间,不宝贵最佳工作状态,任凭那绿色伞兵在最不需要的时候降落到你面前,向你军礼,对你大献殷勤的同时斩杀你的美文,你的感觉也会比我好。

  但我们是否想到过,现如今需要不断更新升级的软件有多少?不必要地流到软件开发商腰包里的钱有多少?事实上,包括比尔·盖茨在内的软件商们,或者说我们大家一道,正在以追求方便、快捷的名义,以提高生产率和生产力的名义,制造着无数伪需要,制造着无数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需要。

  每产生一种新的需要或者伪需要,消费者与制造商之间的权力关系都会发生变化,前者依赖于后者、受制于后者的程度都会加深。每产生一种新的需要或者伪需要,这个星球上的权力格局都会发生变化,都会涌现出一大批新的亿万富翁。

  可事实上,人类每创造一个“奇迹”,都得付出代价,却不见得会更幸福。

  2006年4月15日

  

  今天有朋友对我说,只要“本份”一点,不总是上那些极耗资源的网站,比如说色情网站,一般来说是不会染上病毒的。这多少表明杀毒软件并非总是必要,或者说在它构成的严重骚扰和它可能带来的好处之间,本来就存在着权衡取舍的空间。

  2006年4月17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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