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样升起》对1976年以前的中国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一种十分个人化的美丽回忆。在影片中,导演用强有力的视觉冲击呈现了一种也许清醒也许混沌的往日迷情,那是导演觉得颇为深刻、满怀深情的怀念。导演让周韵抽打房祖名耳光教训他:你可以不懂,但是你不能说没看见。如果这部影片的奔腾直下的影像流确实是作者在表现自己的一种飞扬的高潮状态,那他是靠吸食过去美梦的鸦片烟而达到的。
当然,这不仅是一个人的爱好,而是当下的时尚思潮之一种:许多人或清醒地想回到过去,或糊涂地梦幻着那当年激进乌托邦的旧日豪情;他们把所有好的品质都在想像中拉进那个时代,或者把过去那个时代的污浊和邪恶都用语言过滤掉,然后再拿出来怀念。可是,在本片中我们就看到,在这种旧价值体系里,有别人跟自己的女人上床,那个男人就会恶狠狠嚷嚷:要出人命的!笔者就不大理解:跟你好过的女人跟别人好了,就非要杀掉那个别人?这是那个陈旧中国的典型思路、必然思路。
由于怀旧,这部影片在美学上也是一种颇显出暴力的文革式语言。许多观众都说看不懂这部片子,那是因为这部影片具有强烈的作者为中心的特征。再联系本片导演在影片公映前后所说的“看不懂再看一遍”之类的语言,可以看出姜文导演具有豪迈的伟人心态,他对那个逝去年代的怀念与沉迷于那个年代的话语方式是完全相辅相成的。影片没有完整的故事,使用了宣告式、论断式的形式系统,导演的姿态很显然:作者有满肚子的思想要向观众宣传、讲述。从叙述手法上说,诸如周韵打着儿子耳光说的那一类台词不是叙事性的,明显是在对观众喊话,是导演要直接讲述什么深刻的道理。或许是由于这种要教育人的艺术观,影片中出现了大量的脱离出叙事内容之外的奇观画面。就艺术方法而言,导演吸食的是杂耍蒙太奇的烟气。前苏联的爱森斯坦提出的杂耍蒙太奇强调电影必须服务于宣传鼓动,他特别强调:要把观众当成敌人,要給观众冲击,为了表达作者的意念可以随便打破叙事来营造视觉冲击力以便表达主题。这种打破叙事、硬灌道理的方法是前苏联和中国的文革电影的最大特色。在今天来看,这就颇有点热开水灌输、高压水龙头洗脑的意思。
这类影片在美学上怀旧的另一种表现就是不用通俗语言,反叙事规则,自己创立一套话语来讲话。从这部影片的投资规模、使用明星、宣传路线、票房追求等等来看,制片方是要拍摄一部在商业模式中交流的故事片。既然如此,编导就得把自己的思想和情绪编个故事给我们看到。但是导演却不讲故事,不在叙事中解释人物行动的动机,不给观众提供一个可以拼接起来的叙事线索。姜文导演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看不懂再看一遍,这是一种很暴力的话语。因为,你让观众来看故事片,可你给人家看的是无序涂抹、随意挥洒的美丽新画面,是形式的自娱自乐和理念的自言自语,是导演本人的“顾影自恋”;这就不是对话而是高声高调的宣告。这种高音喇叭心态很暴力,跟文革时的高音喇叭宣告是一个调调。影片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反语言冲动,这是抛弃叙事规则的个人化独舞。这样用反语言来吸引注意力,有时似乎能一下摧毁别人惯常说话的逻辑,能够非常有效、迅速地突出自己,但它却是靠打破我们的理性交往方式,强暴普通的人之常情来达到的。它是文革那个封建极权年代的思维和话语方式在我们思想里留下的话语碎片,是一种话语暴力。其暴力性在于:它不按照我们习惯的话语方式讲话,它靠打破人之常情、靠粉碎文明社会的一般伦理来凸显自己的力量。它的内在逻辑是:我宣布了,你理解的要理解,不理解的反复看也要去理解。这是文革时那种“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强迫式、灌输式暴力话语的延续。这种话语不讲逻辑,不对话,只是宣称自己的理念,所以这部影片要用一种视觉上非常漂亮的意象和非常富有生理感染力的音乐来对我们的感官进行轰炸。
在这部电影中,我看到一种混沌的怀旧是如何带来话语的暴力。在今天,这种怀旧和话语暴力有时是病灶,有时是传染源。有时我们也会看到,受伤后的失常症候和病态的施暴动作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在这种情况下,作者以为是自由发挥,其实是缅怀昨日美梦的呓语,以为是极度创新,其实是旧病灶的复发。当我们用浪漫的眼光顾盼过去时,我们应该意识到,这种怀想往日是与许多价值观的沉迷相伴随的。9月24日的《北京日报》有篇题文章,题目是《太阳照常升起》面面观: 有着史诗般建构的烂尾楼?作者刁婵认为影片结尾的鲜花和铁轨“只告诉人们——生活,该怎样就怎样,太阳,升起来了又如何?一股浓重的犬儒主义调子。”笔者认为,这部影片的犬儒主义表现在它的那种英雄姿态或者极度自恋上:作者假装看不到凌驾于我们生活之上的老大哥,却硬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谁都不理会,谁都不惧的老大哥,这是一种十分犬儒主义的态度。在当今这样一个权威主义横行的时代,在当今这样一个严禁反思的年代,如果我们把经过计划、规定的笑声当作真正的欢乐,把指令导向下的硬做狂欢当作是真正的纵酒放歌,这就是一种心知肚明却照旧服从、归顺的犬儒主义。如果我们把形而下的感官享乐当作先锋突破,如果我们在简单的话语放纵中自鸣得意,我们把这种形而下的感官崇拜当作形而上的思想探寻,这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犬儒主义。影片故意改写历史,它把一个黑暗年代涂抹成一个为鲜花盛开的村庄,把简单的个人独白当作必须让观众去理解的深刻思想,这就是把犬儒主义当作英雄主义。
更为让我们为难和深思之点还在于:即使我们对过去有所认识,试图进行反思,但我们在诅咒一个过去时代,在拒斥一个摧残我们生活的强力形象时,我们往往不能意识到我们会不自觉地使用与之同样的思维模式和同样的话语体系来对其进行反叛和诅咒,这时,我们就会被我们要逃避的话语场和我们本想抛弃的价值体系所吞没。
是的,今天还有很多人还在吸食过去年代飘散过来的精神鸦片,还在遍地寻找话语风流;这就是打破说话常规,积极地创建一套独特的反语法、破除普世伦理的东西,把现有的世界和我们的试图建立的公民社会都当作一张白纸,自己在上面画一套规则,还说这叫最新最美的图画。但我们要多少有些警惕,这种激进的反语言冲动,是当年文革话语的流传。
稍有庆幸的是,时代变了,由于有了商业社会提供给我们的公共领域,所以现在我们很少那样讲话了。由于有了话语的公共舞台和公开对话场地,现在的观众也不再喝别人硬性灌输给我们的十全大补汤了。现在的商业电影要讲究故事,要探究人之常情。在商业社会中,我们喜欢讲故事、听故事,其实这也是在弘扬的一种对话中的理性和理性中的对话。姜文导演有才气,有个性力量冲动,可是他不知道时代变了,自己还在极度自恋中声嘶力竭地高唱旧日的颂歌。
看《太阳照样升起》,让我再次琢磨中国的当下社会,琢磨自己。我们认清过去,反思昨日世界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甚至没有开始。而认清昨日对于我们认识当下、思考当下是十分重要的。我们最好能在艺术活动中笑着向过去告别,切切不可在混沌怀旧中或盲目糊涂或目标明确地去复活那昨日的腐朽价值观和粗暴灌输的艺术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