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诵和引述警句格言是人文教育的一种手段,久而久之也成为一些人的思想谈吐习惯或话语偏好。据报道,2006年,温家宝总理在中国文联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同文学艺术家谈心时说: “《随想录》出版后,我读了受到极大的震撼,感到那是一部写真话的着作。” 温家宝总理喜欢读罗马帝国凯撒•马可•奥勒留所著的《沉思录》,还喜欢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1759年出版),甚至能够引用其中的警句。背诵和引述警句格言是许多人的嗜好,尤其是年轻人。古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不少作家和读者,也都是警句迷,我们现在出版的这一类的书,大多与这两个时期有些关系。
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时髦或流行的警句格言,“文革”时有毛主席语录、雷锋日记、王杰日记,现在多样化了,有外国的,也有中国的,有古典的,也有现代的,有古罗马的奥勒留、爱比克泰德,文艺复兴时期的葛拉西安、蒙田、培根。当然还得算上当今中国最红火的“红色短讯”。常把警句格言挂在嘴上的人,让别人觉得他学识丰富、思想深刻、充满智慧。那么,警句格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知识和智慧呢?
我在教学中发现,学生们阅读古典文化时期的一些经典作家时,常会碰到警句格言,他们也喜欢去记一些警句格言,有时候甚至挂在嘴上。这种兴趣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如何引导学生从警句学会思考,而不是用警句代替思考。从警句学会思考是开始性的,用警句代替思考是终结性的。一个是问题,另一个的答案。人文教育是学会问问题,如果只是寻找和提供现成答案,那就变成了“思想灌输”,而不是“人文教育”了。
在人文教育中,我们可以如何引导学生们的阅读习惯,包括对警句格言的兴趣呢?不妨以16世纪随笔作家蒙田来做一个例子。 蒙田对人性和人的行为观察细致,很能引起人们道德寓意(moralist)的联想,他的许多人生观察和评论都具有极大的可引述性,因此成为警句格言。蒙田表述的是一种具有法国特色的道德智慧,他观察人的行为和动机,目的不在于教诲或教训别人,或是确立某种刻板的原则标准,而是让读者与他分享思考的乐趣。
例如,在《随笔》中卷第3章《塞亚岛的风俗》中,他说:“最自愿的死亡是最公平的。”(The most voluntary death is the fairest)。蒙田是在说自然死亡,还是在说非正常死亡(自杀)呢?他所说的“自愿”是自己的选择,还是逼不得已呢?这句话是在这一章开头的地方说的,这句警句虽然清楚有力,但却是一句充满暧昧之意的话,整章的讨论讨论的就是它的暧昧,而不是证明它的确定。蒙田45岁就有严重的肾结石,他父亲就是得肾结石死的,他以为这也将是自己的命运。所以一直就有对死亡的思考,他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写过“哲学即思考死亡”的文章,人对死亡早有准备,等到时辰来到,就会泰然面对,不会再有不当的期望,由于自愿迎接死亡,自然不会觉得死亡对他不公。所以,自愿死亡也是最公平的。
但是自杀就不一样了,要是随意引用这句话,或许会得出十分荒谬的结论了。“文革”中被迫害到绝路上的人,有许多自杀了,自杀后还被定罪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也就是说,这样的人该死,死对他是公平的。那些抗争无力、申冤无门的被拆迁户,用自杀来抗议或逃避,他们确实是“自我选择”走上绝路,但这能说是“公正”、“公平”的吗?可见乱引警句,可能有多么大的思想混乱。
闵安琪的《红杜鹃》中有这样的一个情景:“文革”中人人背诵毛主席语录,又一次,她在农场里上茅房,听到隔壁男茅房蹲位上有两个人在引用毛主席诗词,这在文革时是思想进步、政治坚定的重要表现。她是这么写的:“有一个人刚说‘四海翻腾云水怒’,又停了下来。我听见他拉的屎掉进了茅坑。又听他说‘五洲震荡风雷激’,接着又听到落屎的声音。”蹲在闵安琪后面茅坑上的一个女孩唱起了毛的语录歌“共产党员就像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生根开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闵安琪编出来的情节,但肯定是一个乱引警句的例子。
好的警句格言都从观察具体的对象得到的点滴智慧,是与具体的环境连系在一起的。一旦把警句格言孤立起来,警句格言也就会变成一些空洞浮泛的配方程式表述,变成了像“文革”中“语录”式教条。对政治教条式的“语录”,我们中国人的体会是最深的,语录是思想快餐,是“垃圾食品”,是简化和代替人的个体思想的有害之物。但是,任何其它形式的语录,包括古代的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警句格言,在不动脑筋、不加判断的引用时,都有可以变成陈词滥调、机械思维,甚至变得不知所云、不伦不类。语录是这样,任何别的警句格言也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