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一夜夫妻

一夜夫妻

飞来横祸

明朝万历年间,陕西省关中东府清河县有个下河村,这天,村里有个叫石娃的后生娶了媳妇。那年月,娶媳妇是布袋里买猫,事先谁也不见谁,全凭媒婆儿一张嘴皮儿撮合。婚礼很热闹,两个新人被村上闹洞房的弄了个七荤八素,石娃又喝了很多酒,加上这些天来连续的劳累,迷迷糊糊的连新娘啥样都没看清楚,便吹灯上了床。第二天一大早,石娃就和媳妇桂贞一起回门,两个年轻人坐在车上,石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桂贞说着话,桂贞却羞羞答答地,一声不吭,不敢抬头看石娃一眼。石娃也不理会,便扯开嗓子唱起了秦腔,那份得意劲儿,让人觉着他就是《穆柯寨》里的杨宗保。

快近晌午时,轿车到了桂贞家,桂贞爹见女儿带着新女婿回来,心里高兴,弄了一席好酒菜款待,酒席上大家乐呵呵的,那些请来作陪的亲友这个一杯,那个一盏,不住地给石娃敬酒。石娃平时挺能喝,又不想拂了大家的好意,竟然来者不拒,每次敬酒全喝下不说,还一杯接一杯地再给人回敬,这样一来,只怕是金刚也架不住这样的烈酒,石娃喝到后来,竟然喝成一摊泥,溜到地上抱起了桌子腿。桂贞爹是个细心人,他看看天色都快擦黑了,就吩咐大家把石娃抬上轿车,嘱咐桂贞在一旁小心照看,又让赶轿车的老王路上鞭子摇慢点,这才目送着轿车出了村子。

天黑得真快,路上又坑坑洼洼的,轿车走得十分颠簸,桂贞看石娃仍然醉得厉害,便让他躺在车上,自己坐在一旁。突然,车子碰到了道上一个大坑,猛一颠,石娃头上的新礼帽猛一下被颠到了车下,桂贞忙喊:“老王叔,停下,停一下!”

谁知这老王酒也喝高了,一路上扯开嗓子吼着秦腔,加上耳朵不好使,根本就没听见桂贞的话。桂贞出身有教养的人家,平日说话就低声细语,不敢大声嚷嚷,见老王不答话,便自个下了车去捡石娃的帽子。谁知等她摸黑捡到帽子时,轿车已跑出几十丈远了。她迈着三寸金莲,怎么赶也赶不上,不一会儿就连轿车的影子也看不见了。这一来,她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摸黑朝前走,三转两拐的,连方向都迷了……

再说下河村那边,石娃家门前早就在等小两口回来,轿车一到,便打着灯笼,搁好板凳,只等着新媳妇下车。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连忙挑高灯笼朝车内一照,却见车内只有石娃一个人在呼呼大睡,新媳妇竟没了踪影。石娃爹一看没了儿媳妇,这还了得,急忙摇醒石娃,石娃坐起来揉了揉眼,四面一看,自己的媳妇真的不见了,大瞪着两眼说:“怪咧,明明上了车么,难道半路上还能叫狼背了去?”

石娃爹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给了石娃一个耳光,这耳光打得石娃酒全醒了,撒腿就沿原路跑着回去寻,石娃爹也忙吆喝一帮子年轻小伙,扛上镢头跟了上去。可一直寻到桂贞娘家,也没寻见个影儿。桂贞娘家人一听出了这事,也急了,忙叫上人再一同寻找。两家人把路上几乎翻了个过儿,不仅没寻着桂贞,连石娃也不见了。

这样一来,桂贞娘家人怀疑婆家害了女儿,婆家人怀疑娘家人藏了女儿,说着说着,彼此就翻了脸,天还没亮,就一路嚷着到了清河县衙。

清河县令见没来由丢了个新媳妇,一下子也没了主张。正在这时,堂鼓又“咚咚”响了,一个里正慌慌张张奔上堂,手里拿着一顶礼帽、一支金钗,高叫:“大老爷,不好了,本乡地面上有老两口被尖刀扎死,旁边丢着这顶新礼帽,还有一支金钗,请大老爷快快查清案由,缉拿凶犯。”

正跪在公堂上的两家人一见礼帽和金钗,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原来礼帽和金钗正是石娃夫妇回门时各自戴着的。

这县令是个昏官,当下就把事情认定在石娃身上,并不急着勘查凶案现场,先就派出衙役搜捕石娃。结果,不到半天工夫,就在离杀人现场不远的一处芦苇荡里,抓到满手是血的石娃,押到堂上。

石娃到了公堂,吓得浑身发抖,他说,自己昨晚摸黑去寻媳妇,经过洼地旁的一个麦场,看到麦场边有户人家,便上前打探,没想到这家虚掩着门,他寻妻心急,便大着胆推开了门,屋里漆黑一片,喊人又不见答应,便要摸火点灯,脚下却被绊了一跤,手上抓了两把黏糊糊的东西,点着灯一看,竟然满手是血,内外两间的地上各躺了一个死人,当下就吓蒙了。心想,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就躲了起来。

县令哪肯信石娃的话,二话不说,便要他交代杀人经过和桂贞的下落,石娃说不出来,县令便喊一声“大刑伺候”,当场把石娃打得死去活来,石娃被打得哭爹叫娘,却咬紧牙关,不肯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

县令让书办记下案子,判定石娃便是杀人凶手。但书办没见杀人凶器,桂贞又下落不明,疑点甚多,石娃又死不招供,便提醒县令,不宜结案。县令想想也是,便以证据不足为由,把案子拖了下来,这一拖就是一年多。时间一长,桂贞家又不干了,不时上来击鼓鸣冤,要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县令判不能判,放不能放,便以“重大杀人嫌疑”的罪名,判了石娃二十年苦役,发配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州府。

江州重逢

从关中到江州路途遥远,石娃又是个流放的囚犯,得凭一双脚走到江州,他脖子上又戴个重重的木枷,磨到半道就失了人形,一直走了三个来月,才到了江州,这时,石娃比活鬼也差不了多少。

江州知府名叫任士卿,也是关中东府人氏,他在堂上一问情由,便知这是一起冤案,加上石娃病得骨瘦如柴,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如何挺得过公堂上的五十杀威棒?他眉头一皱,让人叫来捕头金公义

这金公义也是陕西东府人,因在任士卿赴任途中,救了他的性命,得到任士卿重用,视为心腹。金公义听知府一说,呵呵一笑,说:“好办。”

公义出了公堂,便板着脸叫手下把石娃叫进刑房,让石娃趴在地上,他亲自操起大板,大开大阖,一口气打了石娃五十板,这才说:“你能受得住我这五十杀威棒,说明你很有福气,就好好在江州待着吧。”

石娃开始见金捕头的大板抡得虎虎生风,只吓得魂飞魄散,哪知大板落到屁股上一点也不疼,只是听起来热闹,这才明白金捕头是暗中在帮自己,心里十分感激。

任士卿又让金捕头照顾石娃休养一些时日,直到石娃身子复原,这才安排石娃在府衙做些扫地烧茶的杂活,金公义因为自己救了石娃,不时支使石娃到他家里做些杂活,差不多算是他家的一个佣人。

这天,金公义又破了一件大案,回到家里十分高兴,见石娃把前后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心下更是熨贴,便让石娃上桌陪自己喝两盅。石娃说:“我如果不是喝酒误事,何以到今天这地步,酒是不敢再喝了。恩公今天高兴,我就为恩公唱段秦腔吧。”

公义自从离了陕西,再也没有听过秦腔,见石娃能唱秦腔,更开心了,说:“好,你就可着劲儿唱吧。”

石娃想起那次送媳妇回门时在路上扯着嗓子唱《穆柯寨》的情形,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干咳两声,把上次唱的《穆柯寨》又唱了一遍,那苍凉悲壮的调子听得人直想落泪。

公义听得直叫好,扯下一只鸡腿,扔给了石娃,石娃刚接过鸡腿,便见里屋的门帘晃动了一下,里面传出轻轻的唏嘘声。石娃知道,这定是金捕头的女人也听了自己的秦腔。

这天,石娃又到金家,正埋头打扫院子时,忽然觉得旁边有人,抬头一看,竟是个抱着娃娃的年轻女子,不用说,肯定是恩公金捕头的妻子了,他不敢多看,急忙埋下头干活。

金捕头的女人将一杯水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轻声问道:“你可是关中东府清河人氏?你叫石娃?”石娃不敢答话,只是点点头。

女人又问:“我看你这人生得挺面善的,咋就发配到了江州?”

石娃叹口气,仍是不言声。那女人停了半晌,又说:“那天我听你唱秦腔,挺像一个人,你能再给我唱一唱吗?”

石娃摇摇头说:“那段唱词,是我陪我娘子回门时,唱给她听的,哪晓得,从她娘家回来,我娘子就再无踪影。这调子唱起来伤心,您就别让我唱了吧。”

女人拿下石娃手里的扫帚,将那杯水端到石娃手上,说:“我这个人就爱听个故事,你就把你的事情细细地说给我听听吧。”

石娃快两年工夫,从未被人如此细致地关心过,再也忍不住,就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个仔细。

石娃话还没说完,金捕头女人的眼泪已流成了河,她边哭边对石娃说:“这都怨你那个新媳妇,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石娃说:“别看我跟她只有一夜夫妻,但我知我娘子是本分善良之人,定不会无端弃我。半路上她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才走散。要恨也只恨我喝酒逞能,把她丢了。她受的罪只怕不会比我小,唉,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每想到这儿,我这心里就像刀子剜。”

女人一听,哭得更厉害了,问:“要是哪天你又见了她,你还要不要她?”

石娃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咋能不要她?”

这女人放声大哭,把手中抱的娃娃朝石娃手里一塞,说:“你抬起头仔细看看,这个孩子像不像你?”

石娃一看,这孩子还真是几分自己的模样,但他不敢多想,只是说:“大嫂,你可不敢乱说,我是有罪之身……”

女人根本不听石娃在说什么,一把将石娃抱在怀里。

突然,大门突然被人“咣”地一脚踢开,捕头金公义闯进来,霹雳般一声怒吼:“好你个忘恩负义的贼囚,竟敢调戏我的女人!今天不抖散了你的骨头,我就不姓这个金!”

石娃见金捕头回来,当时就吓蒙了,他看看那女人,希望她能帮着说说,谁知这女人把自己的衣服猛扯一把,撕开一个口子,说:“这个下流胚子,见你不在家,竟来调戏我。”金捕头一拳把石娃打倒在地,拿了根棒子便朝石娃的头上砸下,那女人忙说:“不要把他打死在家里,把他送上公堂,让知府审问后,在罚他时再让你的手下将他乱棒打死。”

金捕头想想有理,便将石娃一把抓起,将他送到了知府公堂。

水落石出

任知府见金公义绑来石娃,又听他说了情由,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个大胆囚犯,本府念你有病在身,又是乡党,让金捕头对你百般关照。谁知你以怨报德,图谋不轨,快快从实招来!”

石娃一肚子委屈没处说,把头磕砖地,磕得嘣嘣直响,额头上的血把大堂的地都染红了。任知府心里一动,说:“这贼囚不肯招,快去把金捕头娘子传来对质,看他招是不招。”

任知府说了,金捕头也不好阻拦,不一会儿,金捕头的女人抱着娃来到大堂。她一来就跪下,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任知府给那女人哭得烦了,说:“你不说话光哭个啥?快把事情说了呀。”

女人重重地磕了个头,说:“大人,我有天大的冤枉,你要我说,请先将害我的贼子绑了。”

任知府说:“害你的贼子早就绑了。”

女人摇摇头,手朝金捕头一指,说:“他才是害我的贼人!”

金捕头听了,脸上变了颜色,骂道:“你这贱人,莫非是气糊涂了?看我回家不打死你!”

任知府倒是沉得住气,笑呵呵地对金捕头说:“你就先受点委屈吧。我断然不会冤枉你。”金捕头想想自己是知府的救命恩人,她一个妇道人家,空口无凭还能说破一个天?便不作声。任知府打了个手势,几个偷偷拢到金捕头身边的捕快一拥而上,把金捕头弄翻在地,将金捕头来了个五花大绑。

那女人这才“哇”地一声大哭,大呼:“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夫妇伸冤哪!”说着,说出一段离奇苦怪的事情——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前石娃丢的新媳妇桂贞。

原来,那晚她一个人在黑夜走了许久,不知不觉寻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老两口,好心地收留了桂贞,让桂贞跟老婆婆睡,老汉睡在厢房。他们刚刚睡下,就听外边有人喊“干娘”,老婆婆说,这是她干儿子金公义。这金公义在黄河上驾船贩鱼做买卖,见过干娘家,因太晚了便想歇在干娘家,他干娘炕上躺着个漂亮的新媳妇,当下就起了贼心。半夜里悄悄摸进内屋,要强暴桂贞,桂贞急忙呼救,老婆婆点亮灯,见是干儿子,拿起鞋底照头就打。但金公义欲火攻心,竟然拔出剖鱼尖刀朝干娘就是一刀,老汉在外屋听得老伴一声惨叫,进来摸起根木棍就要跟金公义拼命。金公义劈手夺过木棍,一刀又把老汉捅了个透心凉。杀了人后,金公义拿刀架着桂贞的脖子,说,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你要是不从,我只好把你也杀了。桂贞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就吓得腿已软了,只好顺了金公义,临出老两口家门时,桂贞故意把石娃的礼帽和自己头上的金钗悄悄丢到炕上,为的是让家里人知道自己下落,好赶来救她。哪知道紧接着石娃也来到这户人家,让那个昏官把屎盆子全扣在石娃头上。

公义带着桂贞坐上一条大船,到江州赴任的任士卿也坐这条船,半路上遇上劫匪,金公义出手杀了劫匪,救了任士卿性命,便被任士卿带到江州,委任为府衙捕头。桂贞开始还思谋着报仇,后来发现有了身孕,这才放下报仇的念头。孩子生下后,她发现这孩子不像金公义。她虽然跟石娃只做了一夜夫妻,后来听石娃唱秦腔,认定他就是自己的丈夫,那天当面见他后,发现儿子跟他长得十分相像,更加确信无疑。本想当场相认,不想金公义突然回来,这才急中生智,将金公义和石娃一起诓到了知府大堂。

石娃在一旁听了,如梦初醒,方知眼前这女人是自己丢的媳妇,怀里的娃娃也是自己的亲骨血,不禁失声痛哭,大喊:“青天大老爷,替小民做主哪!”桂贞和怀里的孩子也一起哭起来,刹那间大堂里哭声一片。

任知府将惊堂木猛地一拍,喝道:“金公义,你还有何话说?”

公义一直在旁听着,再细一瞅石娃,果然自己的儿子跟这人长得十分相像,这是无可辩驳的铁证,不由得凄然一笑,说:“这女子所言,句句是实。”

任知府当即命衙役将金公义打入死牢,将此案来龙去脉详加叙述,上报朝廷,因自己委任匪类,引咎自请削职为民。不久,刑部来了公文,金公义秋后问斩,清河县令削职为民,任知府监斩金公义后改任岭南,石娃无罪释放,补发抚恤银两,让其带着妻儿返回关中东府。

处决金公义那天,任知府看到金公义被押到法场,便从监斩官的位置下来,亲自倒了一碗酒,送到金公义嘴边,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愿这碗酒能洗了你今生的罪孽,来生做个好人……”

公义一扬脖子,一口气将酒喝干,朝天吼道:“干爹、干娘,我这就来给你们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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