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都是从一出生就按照这种“不为无聊之事,只为有聊之生”的模式,拼命吞咽知识、产出作品,那么理论上,此人一定能成就大事。如果每个人都能够机械般精确的运用自己的时间,做社会公认的积极向上的事情,杜绝吃喝赌、瞎聊天,生活一定会显得更高端更上进吧?——
十年前这会儿,我高三。少小不努力,偏科没边际,理科半身瘫。我们那届江苏高考比较倒霉,要考九门科大综合。班主任是化学老师,说我一本线都危险,只能去某本地大学——在我们那高中里,这是句狠话,通常撒娇用,比如“老子不读了,大不了去某大学!”
所以我就得努力了。高三时,老师许我上文科课时看理科资料。时间紧迫,我也养一习惯。吃饭时琢磨乙酸乙酯,走路时做受力分析,走路去车站时捧本书念念有词多糖果糖单糖淀粉纤维素。如果去食堂吃饭路上发现忘了带理科课本,或是错带了本历史地理语文英语书,就觉得吃了大亏,被剜了一刀肉,脑子里瞬间就换算开了:看一中午理科,可能可以看到一道题;看了这道题,高考时可能涨一分;涨一分那就得上下多少人哪……立刻就痛自忏悔开了,时间啊,人生啊,一分钟都耽搁不得啊,啊啊啊……
然后呢,我也按此逻辑,忙里偷闲琢磨规划人生。理论上,如果我每天吃饭快一点营养合理点,配以适量运动,规律睡眠,然后把其他时间都用在学习以及做一切靠谱事情上,不去闲逛发呆打游戏看闲书陪姑娘看电影陪爸妈看肥皂剧,理论上,我的人生将多么有意义啊……就是说,嗯,我把时间分为“产出”和“不产出”两种。多年后我看《生活大爆炸》时,觉得谢尔顿同学规划时间很合我当年的心意:是啊是啊,要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嘛……
我当时想,理论上,这种模型是无敌的。如果一个人都是从一出生就按照这种“不为无聊之事,只为有聊之生”的模式,拼命吞咽知识、产出作品,那么理论上,此人一定能成就大事。
后来,我大学时放寒假,回乡过年,陪爸妈下乡看叔叔,顺便和一个堂弟打游戏。在我们家族里,我地位比此堂弟高,因为在我们那群叔伯们朴素的价值观里,我在上海读大学,我已经能自力更生了,我有学识,我普通话说得好(在我们那里这很光荣),还会英语!而我的堂弟高中都没上,在我叔叔的一个工厂里帮着做工。结果,在打街霸时,我完败于他。我不甘心,继续挑战之,继续败。我堂弟认为这很正常,“因为我经常打嘛!”
我开始琢磨——我就爱瞎琢磨这类事,按逻辑推论,只要我投入比堂弟更多的时间来操练街霸,我就可以完败之——哼哼,威风吧!——但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投入其中啊。当然啦,在我叔伯姑婶们心目中,不会因为我街霸打输了就看不起我,因为毕竟重视街霸的,只有我和我堂弟而已。在他们心目中,还是上大学、普通话、英语这些更重要啊。
以下是我的结论:
时间对大多数人都是公平的。
理论上,除非一个人真的对任何事都一点就通,否则,因为时间投入的因素,一个人不可能在所有方面比所有人强。
因为分工和技术的强化,在“大多数方面比所有人强”的难度,会越来越大。
所以,这个世界上除了少数摄取和产出远强于其他人的人,绝大多数的只是有“把时间投入到不同方面去,并在不同方面很擅长”的人,而已。
对有些人来说,读书是浪费时间,但对有些人来说则是积极的。对我叔伯们来说,打街霸是浪费时间,但对我来说却是个很重要的事。
把时间强划为“有意义”和“无意义”,实际上是个很小学语文课式的命题。同一件事对不同人来说,意义截然不同。“有意义”是个非常非常因人而异的命题。
“计算时间投入产出比,要求效率最大化”的生活方式,对拖延症懒虫如我很有效,但根底上,这是一种颇为机械的观点。好比我去跟爸妈说:都怪你们,如果你们小时候不是放任我瞎看黑猫警长隋唐传奇杨家将西游记,而是让我跑步学书法弹钢琴,我现在已经成为天才啦!——我爸妈可以立刻反驳我:得了吧,看你小时候捧着黑猫警长美得屁颠屁颠的!你当时享的乐子你自己都忘啦?
说回现在。
我有个朋友,太太是宅居主妇。他大我三岁,但还是爱漫画、爱游戏。去年当了爹,此情依然,人生理想就是能浮生偷闲一下午,抱着IPAD死看漫画。
可惜越发难了。有了孩子后,他得多攒些约稿多挣些钱,在电视台的工作也得多加些班。最忙的一段,晚饭常在台里吃,晚上回家,第二天六七点飞身起床,驱车赶去。
去年,孩子刚生时,我问他对孩子什么感情。身为一个被美国职业体育和日本死宅文化浸淫的,刚做爸爸的男人,他说:“有时吧,盯着那孩子想,其实除了做爸爸的责任和名分,我跟你还真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为你吃那么多苦,不就为了你是我儿子么……”
今年问起,他的态度变了:“就觉得,跟儿子在一起挺好的。看他动来动去,会呀呀发声了,就觉得心里很高兴。照顾着也开心。”
以前提过,我妈在五十岁前,是个精于计算、珍惜时间的女强人。后来养了条鹿犬,骤然变闲。生意上也不太紧催着,每天溜狗、做饭、绣花、收拾家具、抱狗晒太阳,玩IPAD的麻将,还成了人生导师,逢人就说,时间宝贵,还是要花在有意义的地方……我爸笑说她所谓的有意义,就是指儿子不在时,跟狗在腻日子。儿子回来了,就跟儿子腻日子。
我知道许多朋友都和我一样,每次回老家,也写约稿,也看书,但大多数时间会愿意跟爸妈一起,看平时根本不想花时间看的肥皂剧,吃饭比平时花更多时间,出门逛那些耳熟能详、根本没有新鲜感的风景。机械的说,这是一种低效率的生活方式。投入少,产出少嘛。
同理,这种机械论其实也适用于我父母,如果他们没有花时间养我这么一个大累赘,没有辛苦骑车载我上学,没有大冬天早起给我准备吃的,没有跑到隔壁新村给我买闲书,把时间都投入到积极有效的生活方式中去,他们的生活得多悠闲快活多自由自在啊,也许还能闯出不少伟大的事业来呢。
理论上,功利一点说,如果每个人都能够机械般精确的运用自己的时间,做社会公认的积极向上的事情,杜绝吃喝赌、瞎聊天,生活一定会显得更高端更上进吧?理论上,功利一点说,如果我爸妈没养我,他们的生活质量多半会大大提高吧?
但他们都没这么想。
我爸妈都不是能言巧辩之辈。如果问他们“养了这么个儿子是不是后悔”,他们说不出什么心灵鸡汤的话。实际上,我们上一辈人,上上一辈人,上上上上一辈人,和许多古典的东方文化一样,没来得及机械般算计太多。他们未必想得到“把人生像机器一样经济的规划起来”这个话题。他们只是自觉的把时间耗费在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情上,然后收获一些东西——就像我把时间花在陪他们看肥皂剧上,对我的编辑们——尤其是被我“在无锡呢,忙,这篇暂时不写了”的编辑们——多半是觉得我把时间虚耗了。但对我来说,这种时间都花得无可取代。非要说“这些时间花得有意义吗?”我会说“很有意义啊。实际上我们自己选择花出去的时间,都是有意义的。”
我爸说过这么句话,无锡话译成普通话的大致意思是:有这个儿子,肯定比没这个儿子的日子要幸福多啦。
我猜,许多爸妈,倘若被问,都会这么回答。
他,以及许多爸妈,就是这样,认可了这段为我以及我们而耗费的人生时光,是有意义的。
文/张佳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