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始终在等待更符合自己梦想的白马王子,但实际上,她那位白马王子早已和其他女人配对成功。—— www.
网络货架前的饿驴
施瓦茨(Barry Schwartz)是美国社会心理学和社会行为学教授,他2004年的著作《选择之困境:为何多即是少》(The Paradox of Choice:Why More Is Less)曾被美国《商业周刊》评选为当年十大畅销书之一。施瓦茨在书中描述了一个与约会网站的仓储类似的景象:“一家美国中型超市提供的部分商品有95种不同的小吃、61种防晒油和防晒霜、80种不同的止痛药、40种牙膏、150种唇膏、90种颜色的指甲油、116种护肤霜、360种洗发护发产品;电子用品商店里的情形也差不多:数十种电视机、DVD机、笔记本电脑和电话机把货柜塞得满满的。想买个iPod播放器吗?苹果电脑公司为你提供了近30种型号,容量从512MB到60GB,就这样你还没挑颜色呢。当然,接下去还有性价比分析。如果想把自己弄得更糊涂的话,就再找个售货员咨询咨询。”
施瓦茨以有些夸张的笔法记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你能去趟超市吗,亲爱的?’妻子说,‘买些黄油。一般的就行,只是烤点东西用。’片刻过后,我站在了超市的黄油区,想起了一头饿驴站在两堆干草前的故事。故事中的饿驴看看这堆草,又看看那堆草,却不知道先吃哪堆好。这头驴拿不定主意,最后一口草也没碰,倒在地上饿死了。我站在这儿,就像那头驴一样,试图从低脂黄油、甜黄油、微酸黄油、易涂黄油、原产于爱尔兰的黄油和香草黄油中选出一种。时间就是金钱,而我却把自己宝贵的时间用来决定是买便宜的低脂黄油还是买质量最好但价格却高出两倍的新鲜有机黄油。我最后决定买便宜的低脂黄油,而这种黄油,据我妻子后来说,并不太适合用来烤蛋糕。”
施瓦茨的总结是:“我上一次买黄油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候购物要简单得多。商品种类有限,但你想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今天的消费者却要面对数十种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商品。”“选择之增多给人们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人们选择的广度变大了,可是人们的自由度并没有变大。二是即使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我们最终却不一定更加满足,我们会怀疑是不是还有更佳的选择,进而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恰恰是这种后悔的心理使我们不再享有百分百的满足感,即使我们做出其实是好的选择。”
干草和黄油的问题在网络交易日趋发展的今天更加明显,因为网络上的资源提供者为人们提供了几何级数增长的选择,而且自信这是出于好心。布鲁克斯(Mark Brooks)的“网络约会如何改变社会”报告中引用美国一家约会网站CEO的话:“我们可能会因为市场的高效而变得更加吹毛求疵。人们总是期望科技更高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很容易实现:通过复杂的搜索请求,我们可以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方的人互联,这种感觉会影响到我们对爱情的追求,整个世界(或者说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都会变成我们挑选配偶的一个大场地。”
施瓦茨质疑:“当选择的自由被神话,无尽选项的存在似乎成为必然。然而过多的选项会消除实际被选者本身的吸引力,因为对未选择对象未知吸引力的顾盼抵消了从已选择对象上获得的愉悦。”“在工业化社会,人们通常会存在一种教条主义式的偏见,以为人们的选择越多,自由度也越大,人们的福祉也会随之而增大。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美国西南大学哲学教授拉德罗(Peter Ludlow)在评论斯莱特(Dan Slater)的《算法时代的爱情》时,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斯莱特质疑网络约会是否会削弱我们的人际关系,我同意这是个问题,但这不是唯一的问题。事实上,这是从整个网络市场凸现出来的一个更大问题的一小部分。网络上信息传递近乎零摩擦力,矛盾的是这并不是一件必然的好事。无摩擦力的市场是买卖双方都近乎零传送成本的市场,在真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网络戏剧化地降低了摩擦力,让买卖可以在笑谈间完成。一个低摩擦力的约会市场只会产生两个结果,首先,太容易获取会让你不那么珍惜得到的:如果钻石像鹅卵石那样遍地都是,没有人再会珍惜它。其次,这样的市场降低了新旧转换的成本,贬值的不仅是货品本身,也包括交易的代价。网络约会就像坐在家里沙发上看肥皂剧,转台太方便也太容易。”
专栏作者鲍姆加登(Nick Paum-garten)承认:“网络约会的一个显著优点是提供了丰富的选择和可能性。对于广大正在寻找对象的成年人来说,不管是为了一夜风流还是一生幸福,约会在某些方面来讲是试图对大学生活的模拟,那是一场供应和索求、信息和认证的饕餮盛宴。”不过,他随即将这种当代的“交换舞伴”狂欢定义为“消费升级(trading up)”:“它会诱导你误以为机会真的是无穷的,因而不断质疑自己已经拥有的,这种消费升级最终会把人降级为商品。”
《选择之困境》中的名言之一是:“对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合理存在来说,选择的自主与自由至关重要,而选择本身又对于自主与自由至关重要。然而,尽管现代美国人比过去任何时期的任何人群都拥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却并未因此获得假想中的更多的自由与自主,我们也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心灵上的益处。”施瓦茨相信,美国过去几十年越来越多的人患上心理疾病,有相当一部分与这种不健康的选择心态有关。
关于如何减少选择时的纠结,施瓦茨提出过几条应对方法,其中之一就是“确定自己的目标”。诺贝尔奖获得者、心理学家卡内曼(Daniel Kahneman)和他的同事曾经以试验验证,我们对于已有经历的愉悦程度几乎只取决于两点:当这种经历达到顶点(无论好坏)时我们的感觉,当这种经历结束时我们的感觉。简化到货架问题中,也就是当我们抱定打酱油的意念出门、心无旁骛地走到超市找到自己向往的那瓶酱油、不要被凤梨罐头之类纠缠径直返回收银台付款离开、路上不与任何人交谈、直接返回家中时,这瓶酱油带给我们的满足感才是最强的,我们对自己这趟酱油之旅的满意程度也才是最高的。
稳定匹配难题的鱼缸
然而,对于约会网站来说,假如用户都对酱油旁边的凤梨罐头视而不见,它们的盈利乃至存在都会成为空中楼阁。当代精神医学认为,选择恐惧症其实是对自我不满的表现,完美主义也好、心智不健全也罢,其实都是自我不满的变相投射。面对伴侣选择这样的问题时,尽管正常人也会瞻前顾后,选择恐惧症患者的焦虑度远为明显。当然不能说所有约会网站的用户都在日常生活中有某种程度的选择恐惧症,但选择恐惧症患者无疑是约会网站的优秀用户:约会网站可以充当担负责任的“权威人士”,为极度追求完美者提供无尽的选择可能;与此同时,选择障碍者的延宕维持了网站的生存。
心理学家将人类大脑进行选择的过程称为“多准则决策分析”(multi-criteria decision analysis),指在具有相互冲突、不可共度的有限(无限)方案中进行选择的决策。通俗地说是:把选项依照吸引力的强弱排序,同时将不可动摇的一些准则或价值观考虑进去;即便排列出了首选选项,还要考虑如果目的不能达到是否存在候补。这一过程在人脑看来是一个复杂的逻辑判断问题,对于计算机来说不过是一个在“是”与“否”之间循环的某种算法。很多社交网站上流行这样的选美游戏:让用户在屏幕上出现的两张图片间选择,不断重复,最终会得出某个答案。实际上这就是计算机对人类选择心理的最简单模仿,也是约会网站进行配对算法的最基本规则。从理论上说,计算机约会配对的神奇之处不过在于它的数据库以及运算速度。
2005年芝加哥大学三位学者对一个约会网站的用户进行了调查,通过比对用户在网络与现实两种环境中的约会体验,测试计算机算法与人类约会时直觉之间的差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Gale-Shapley算法的结论与观察的结果相当吻合,也与对单身者较为随意性的调查结果相一致:他们认为网络约会并不比其他感情沟通方式逊色。”
2012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是哈佛大学的罗斯(Alvin Roth)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沙普利(Lloyd Shapley)。沙普利其实是一位数学家,自称从没有上过一天经济学课程。早年沙普利和一位名叫盖尔的数学家一起创立了Gale & Shapley算法,后来罗斯将这一算法应用到了经济学领域。2012年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为了奖励该算法的提出和应用。若非盖尔在2008年已经过世,否则他也将站在领奖台上。
Gale & Shapley算法最初是为了解决“稳定匹配难题”(S Matching Problem)而提出的,当时并不是为了解决经济稳定问题,而是以婚姻问题为背景。Gale & Shapley算法提出的时间是1962年,正是计算机配对约会兴起的前期。
所谓“稳定匹配难题”是指:有n个男人、n个女人,男人心目中有自己的心上人名单,从最喜欢的一直到最不心仪的;女人心中也有相同的名单。某男喜欢的女人却可能根本看不上他,而多个女人喜欢的男人也不可能同时娶这些女人。因此,要找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结婚而且大家都满意(也即‘稳定’下来)的方案并不容易。Gale & Shapley算法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前提是男女数量相等。
第一步,由男人们依次去找他最喜欢的女人表白,女人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女人面对三种可能性:没有人来,有一个人来,有多个人来。女人对应的策略是:没人来等一轮,有一个人来暂时同他交往,有多个人来同最喜欢的那个交往。如此一轮过后,有些男人有了女友,有些依旧独身。第二轮时,独身者重复上一轮的行为,找自己最心仪的女人表白。女人此时会出现一个特殊情况:自己有男友了。女人的策略是:比现在差的忽略,比现在好的换人。第三轮仍重复第二轮的行为。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最后每个人都成功匹配为止。
看起来是个简单的交换舞伴游戏,但必须注意:n值很大的时候,这将成为一场没有尽头的表白游戏。生活中的验证是:在人口稀少地区,很早便会形成婚姻稳定匹配;而在人口密度极大的大城市,男男女女们有可能经过无数次试探也达不到最理想的稳定匹配状态。Gale & Shapley算法是约会网络配对算法的立身之本,但很多网站在宣传自己的数据库中如何金童玉女满仓之时,并没有普及这点数学知识。施瓦茨认为“面对更有限的选择时人们会更容易安心”,这种看法就数学来看也不无道理。
对于男女交往来说,Gale & Shapley算法的一个致命问题在于:表面上女方占据选择的优势,实际上它偏袒了男方的利益。依据这种算法,男人最终得到的都是最理想的伴侣,女人得到的都是最差的。或许这也从数学上解释了为什么在大城市中会有那么多剩女存在:她们始终在等待更符合自己梦想的白马王子,但实际上,她那位白马王子早已和其他女人配对成功。另一方面,Gale & Shapley算法的前提是男女人数相等,而一些大城市中男女比例早已失调,“小三”的出现从数学意义上讲也有些无奈。在真实世界中,女方也许可以主动出击、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欲擒故纵,或是信奉传说中的欧拉常数白马公式、等待[n/e]个之后的王子。然而,在网络世界中,这种欺诈与博弈由于虚拟世界的隐身效应而再次增大了n的数值。归根结底,一切还是在Gale & Shapley算法的鱼缸中。
不过,鱼缸其实也不坏,正如施瓦茨的鱼缸寓言:“金鱼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鱼缸里,这样的环境能提供的选择不多,但是却可以活得精彩。假如我们把鱼缸打破了,金鱼的选择骤然多了很多,可是,它却未必会活得更好,因为打破鱼缸只是增加了选择的广度,却没有带来更大的满足感。当然,这里的鱼缸只是一个比喻,但假如我们没有这个鱼缸,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悲惨,甚至会带来灾难。”
文/王星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