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疯狂钻石介绍完自己的经历,学生评价他说:你是三界不入的妖怪。妖有妖的自在,怪有怪的优势。他只好以影迷的姿态看心理学,以心理老师的姿态聊电影。好在能同时摆出这两种姿态的人好像不多。 —— www.
瞎扯淡的电影和不靠谱的心理学——序
这还不是一本书,但还是得自作多情地写个序,交代一下我接下来打算写这一系列文章的缘由。(当然我很希望将来它会是一本书。如果有出版界的朋友喜欢这系列的文章,赶紧联系我啊O(∩_∩)O,其他朋友如果喜欢,也请帮我传播^_^)
这一系列文章是打算把电影和心理学放在一块儿侃,有些是拿电影做一点心理学的科普,也有些是拿一点心理学的知识解读电影(我估计大部分解读更可能是歪解)。这两个方面都已经有人做得很好了,我插上一脚,很可能吃力不讨好。
之所以还是要写,大概是因为我“三界不入”的奇怪背景。这点背景或许可以让我的视角比较特别——但愿如此。
三界不入的妖怪
我是学化学出身,后来半路出家学心理学。本科就读于上海某高校应用化学专业,大二时便已荒废学业,读了一些闲书,其中就包括几本弗洛伊德的著作,算是与心理学结上了缘。尽管我后来才明白弗洛伊德的理论几乎不能算是科学心理学,不过那时几乎所有对心理学有兴趣的门外汉都是从弗洛伊德开始读起的——大概现在也还是如此吧。这不是弗洛伊德的错,怪只怪当代的科学心理学太不争气。
在我跟心理学结缘后不久,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因为受到国内一些影评人的热捧而开始在国内流传。我和室友一起看完后简单分析了一下片子的结构,发现我们看过的影评都没有真正理解影片的内容。影评人有非常敏锐的艺术嗅觉,可以说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凭直觉感受到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但也许未必真正看懂了它。
我很多时候是死硬理性派,我总觉得对着一部电影抒情以前,总应该先看懂它说的是什么。在接下来那几天的课上,我全程开小差,用那点儿现在看起来上不了台面的弗洛伊德的解梦原则拆解了《穆赫兰道》。 “《穆赫兰道》剧情全解析” 那篇帖子在网易论坛贴出来之后,我被很多人误认为是学心理学的,也有人以为我是影评人,其实两样我都是完全业余的。
那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因为种种原因对化学越来越心灰意冷,于是决定换专业考研。当时的厌学情绪不光针对化学,其他自然科学也不幸躺中,于是我打算换到人文社科去。
然后,诡异地与一帮准备化学、环境科学考研的同学们共同复习大半年之后,居然也就真的考上了。可是,刚入行我就明白过来:心理学居然算是自然科学!
这明显跟行外人的看法不太一样嘛。心理学算哪门子自然科学呢?
普通青年眼中搞心理学的大概是这样的:
这些年,不请几个心理专家坐台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综艺节目。
这是文艺青年眼中搞心理学的:
心理学=心理治疗。心理专家靠嘴皮子上的功夫或者眼神的功夫(催眠)对付各种“心理变态”。而心理变态的根源一定、必定、必须是小时候受过虐待。
这是科学青年眼中搞心理学的:
以上高论出自中科院心理所金峰研究员。不评论。以上印象好像都跟科学无关嘛。
但实际上,我们真正做的事情经常跟以上任何一种形象都没有关系。这是我们做ERP脑电实验的情景:
是不是有点自然科学的影子?一个电极帽戴在受试者的头上,记录他看到一些图片时的头皮放电,然后用头皮放电的数据来推测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每次我告诉别人我是学心理学的时候,对方总是这么回应的:“那我不能跟你说太多话,是不是我一说话你就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根本就不能。
即便借助上面那个看似有点牛逼的机器,也只能推测个大概而已。通过ERP脑电、fMRI功能磁共振成像这些心理学研究里算是有点高端的设备,我们大概能看出来你是不是在惊讶,是不是有情绪反应,是不是有点性兴奋,是不是在撒谎……,有点读心术的意思,但这离幻想小说里那种把你心里默念的那句话读出来的“读心术”还差得很远。
在我告诉他们我不能读心之后,他们接着一定这么说:“我最近有件事想不开,能不能帮我开导一下?”
唉,这我也不能。
我接触的大多数心理学研究其实与心理健康并没有关系。事实上在国内的心理学界,所谓的“科学心理学”跟“心理咨询”几乎已经分裂成两个学科了。做科研的心理老师觉得心理咨询师的治疗方法几乎没有多少科学根据,一边苦逼地做实验发论文拿项目,一边盯着咨询师的高额收入干瞪眼,遂将他们鄙视为江湖郎中;而心理咨询师反过来鄙视学院派的研究“与现实完全脱节”,严谨归严谨,可是毫无用处。
很不幸,我学的就是“与现实完全脱节”的学院派心理学。
我们学院派心理学关心的问题粗略地归纳出来无非就是——解释和预测人的行为。
把一个人的某个行为看成函数Y,决定或影响它的有好多好多的因素X1,X2,X3,……学院派心理学的终极目的无非就是建立这样的一个方程:
Y= f (X1, X2, X3, ……)
看看 Y 到底与哪些 X 有关系,有怎样的关系。
这样乍一看,心理学与数学、物理似乎没有多大分别,都是建立方程、解方程而已。问题是,在心理学的这个方程里,X的数目太多太多了。
比如Y是“献血的意愿”,它会受到哪些X的决定和影响呢?可以是年龄、知识水平、身份认同、性别、心情好坏、环境是否安全、有无经验……等等等等。几乎你能想到的一切与人的心理有关的变量,都可能会加入这个X的队伍里。
即便你精确地掌握了X1、X2、 X3与Y的关系,你也绝没有完全的把握通过X1、X2、 X3来预测Y,因为总是有你没有考虑到的X出现。
心理学还远远没有求得这个方程的精确解,现在可以得到的,只是一个估计。“如果 X 是这样,那么 Y ‘很有可能’ 是怎样”。
所以,心理学基本不会去解释和预测某一个个人的行为,而是转而去预测一个大样本的群体。对于个体,太多的 X 无法掌握,但对于大样本的群体,很多无法掌握的X会因为随机波动而相互抵消。于是预测大样本群体的平均行为就相对简单。
在热力学的理论中:“在多粒子系统中,单个粒子的运动无法描述,但是大量粒子的运动是可以很精确的描述的”。这个道理放在心理学里是同样成立的!
在《基地》系列里,阿西莫夫虚构出了一门叫“心理史学”的学问。小说中人类的数量人口以百兆计,因此便构成了一个超大规模的样本,于是小说中的心理学家就可以用“心理史学”对这样的一个大样本的行为进行准确的预测。
现实中的心理学虽然很难准确预测单个个体的行为,却无疑已经在向着“心理史学”逼近。以一定的准确度预测大样本的行为早已不是科幻。
我无法猜到“你”会怎么做,但我或许可以知道“你们”会怎么做。
我觉得,如果一门学问变量比较少(或者可以纯净地抽离出较少的变量),那它就是自然科学;当变量多到一定程度,它就只能是社会科学了;再多下去,它就成了艺术。
很多人都说艺术是不能用科学的方法去解读的,而只能用情感去感受。但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所谓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艺术的区分,便只在于变量的多少和变量之间关系的复杂程度而已。
我在《分裂的高手》一文中曾分析过刘慈欣在《三体2:黑暗森林》和《三体3:死生永生》关于心理学的想象(虽然刘慈欣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些内容其实是关于心理学的):
三体文明在物理科技上的强大在地球人眼中简直如同神明,而另一方面,三体人在心理学与计谋方面却相当白痴。
这就有这样一个问题:即基于心理或语言的计谋,是一种跨文化就无法充分理解的文化和艺术(因此与科学技术的先进与否无关),还是一种可以精确计算的科学(因此与文化其实并无关系)?
在《三体》乃至其他一系列作品中,刘慈欣都选择了前者。在刘慈欣看来,基于人类心理和语言的计谋是一种不可尽用逻辑来推算的文化或艺术,而不是可以精确计算的科学,与文明程度无关。因此在《三体》中,纵使三体文明在物理科技上的强大无法想象,但这却与他们理解人类计谋的能力无甚关系。这是《三体3死神永生》后半本书的情节得以展开的最重要的前提设定。
但是,基于人类心理和语言的计谋真的无法用精密的科学演算吗?
其实DNA双螺旋结构发现者克里克早就说过:“你,你的喜悦,悲伤,回忆,抱负,你对你人格的感受,你的自由意志,这一切,实际上都不过是大量神经元与其缔合分子的生理反应而已”。
当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发展到极致时,假如人脑的所有神经元的状态都能被完全监控,那么人的一切思绪,就都只是神经元放电模式的一个排列组合。一个数学模型而已!
虽然人类当前的心理学和神经科学虽然远远没有到这一步,但是我们完全有理由想象到这样的终极状态。
所以对于一个超级文明来说,基于心理和语言的计谋,就只是一道数学题而已。
甚至,连艺术也可以用科学生产。
在刘慈欣的《诗云》里,超级文明用整个太阳系的物质来对汉语做排列组合,让所有过去、未来的诗人可能写到的诗都出现在这个排列组合里,然而他们却无从检索。诗歌之美是单靠科技的力量永远也无法真正完全掌握的。
但真是如此吗?
人对艺术的品味几乎无一例外的与人类的某些本能趋向相吻合,当代的进化心理学就已经可以预测人类对某些艺术元素(音韵、颜色)甚至形式的喜爱及其原因。如果我们想象那种神级文明的情形,在他们看来,人类的大脑是一个条件全知的数学模型,那么这个模型输出的“喜好”、“审美”也是完全可以计算出来的,然后根据这些喜好,计算出满足它们的艺术品。
所以三体人其实在计谋上,也应该是像物理一样,远在地球人之上的。这是纯粹的计算,而无关文化。
其实一个在物理上神级的文明,他们的艺术也一定是神级的,也许他们只是“不屑”于搞艺术,但一定不是“不会”搞。
我幻想中的高科技文明应该是像《永无止境》(limitless)那样的。片中登上智力金字塔顶端的人类中的绝顶聪明者,可以做到文学、政治、经济、数学、搏击通杀。我很喜欢里面那句霸气的台词:“I See Everything(我看透一切)”。
“I See Everything”——这也应该是心理学的终极面目。
我是一个坚信终有一天艺术、社会科学都归于自然科学的盲目乐观者。心理学即便还不能算是完全的自然科学,它也已在迈向自然科学的途中。
于是,我先前的无知让我产生了严重的“命运弄人”的错觉——本来想逃离自然科学,转了一大圈却还是逃不了。
好在,我对自然科学的负面情绪其实很快便消散。其实我从小就对自然科学无限景仰,至今也还是一边读文学、看小说、看电影,一边继续当死硬理性派,成天看松鼠科学会,逛果壳网,订《环球科学》,书架上也摞着几排各种学科的科普书。
心理学竟然是自然科学——这很好,我很开心。
现在看来其实命运一直都很“弄人”:
我有严重的鼻炎,嗅觉不灵,本科却被调剂到化学系,有啥有毒气体泄露的话我一定第一个死:
我记性严重不好,研究生却又拜入国内研究“记忆”的大牛门下,一学就是七年,一路混到博士毕业;
我严重内向、普通话不准又大舌头,毕业后却成了大学老师,现在成天吐沫横飞地讲课……
好在当了老师后也仍然自诩为文理兼备、文艺和科学两头都硬的大好青(中)年。在课堂上一边跟学生讲心理实验如何编程,一边讲莫言的《檀香刑》有多重口味。
几个学期前突发奇想,把自己的专业与业余兴趣结合,开了一门叫“心理学与电影鉴赏”的选修课,借电影来介绍一点心理学知识(当然,也有很多时候只是满嘴跑火车地侃电影)。
有一回在课上介绍完自己的经历后,我说我学了化学,后来放弃了,化学知识都还给了老师;我现在虽教心理学,但因为是半路出家,直到现在也经常是以门外汉的角度看它,所想所说总是与纯粹科班出身的人大相径庭;我写影评,却几乎对电影制作的理论和技术知识一无所知。
有学生说:“你是三界不入的妖怪。”
——归纳得真到位。我的确就是一个三界不入的妖怪。
但也许妖有妖的自在,怪有怪的优势。
这也是我决定开始写这个系列文章的原因。纯粹的影评,我写不过专业的影评人;纯粹的科普,我写不过“心事鉴定组”。我只好在夹缝中求存。
还好我本就活在夹缝之中。我只好以影迷的姿态看心理学,以心理老师的姿态聊电影。好在能同时摆出这两种姿态的人好像不多。
几年前有一次跟同学聊天,我说:“我要做文学青年。”
同学大笑。我说:“你对我的文学素养这么没信心吗?”
同学答:“我笑的是‘青年’二字。”
现在几年过去,已过而立,更加不是“青年”了,然而仍一事无成,人生中事多半途而废。希望这回能做成点什么。
希望借着写这个系列,让自己相信电影有时候并不是扯淡的,而心理学有时候居然是靠谱的科学。
文/疯狂钻石 (微信:心灵治愈课,zhiyu365)
一 A for Aloneness 心理学与电影:害怕孤独,渴望孤独
二 B for Beauty 进化心理学:从电影看两性择偶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