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NatsumeToshiko
中午在食堂吃饭,一边吃,一边看缓冲好了的美剧。
右眼余光看到旁边座位走来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不是那种小个子女生的瘦小,也不是小孩子的瘦小,感觉呢,是一种有点“畸形”的瘦小。
我没把头调过去,继续看美剧。听着右边的人入座,把食物从塑料袋拿出来,把套餐盘放到桌面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余光处发现,那个人不停来回游走于残羹回收处与吃饭的桌子之间——为了能吹到风,我坐的地方是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也离门口剩菜残羹回收的桌子和桶子不太远——而那个人,就坐在离回收处最近的座位那儿。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侧过脸去看。
哦,那是一个瘦小的老人,她给我的“畸形”的感觉是因为她的驼背——背压得低低的,身子往前倾着,仿佛是鸡蛋顶部的弧度。而且好像鸡蛋薄薄的壳一样的她的身体,仿佛是一捏就碎。
这是老年人特有的瘦小。
我见过多次。我的奶奶经常说“你看我,皮皱皱的,又没什么肉,老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的确只剩骨头了的,人很老了才会有的瘦小。
眼前这个驼着背的、衣衫褴褛的老人一来一回于回收桌与饭桌之间。——-她在收集饭菜,她把学生没吃完就放到了回收桌的一些菜和饭都放到一个盘子里,端到饭桌上去吃。然后又从垃圾桶找出几个塑料袋“打包”一些,放进了自己的布袋里。
整个过程,她默默没说一句话。
我印象这样的老太太一般都是会向在场吃饭的学生要钱的,或者向食堂的供应窗口乞讨一份免费的饭菜。因为我遇到过,很多衣衫褴褛的人走到你面前,使劲儿暴露他的残疾、瘦弱和痛苦给你看,于是你给了他一块钱。然后你继续走,又碰到了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人。(鉴于我只想记叙"衰老",不想记叙“乞讨”,所以就写到这里打住。)
看到这位老人坐在我右边的座位上大口扒饭菜时,我内心很不舒服—— 一种出自“关切”的不舒服。
我内心在说“吃慢点啊,别噎住了,慢慢吃......”
这种不舒服煎熬着我,看着她将其他剩菜“打包”,我想我要做点什么。还给她买一份饭?不行,不能吃太多!真的不能吃太多。她需要什么呢?她需要喝水吧!但水没味道,那怎么办?对!买粥!粥清淡又能小饱一下肚子,又能充当一点水的功能。
于是我跑到卖粥的窗口买了两杯粥。然后送到她面前。
“奶奶,给你买了两个粥,有点烫,你慢慢喝。”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望着我笑,口齿清晰地说“谢谢你啊。”
人真是有意思,到了一定年龄,那么就会被时间赋予一些"共性"。不管你身份如何,财富地位如何。
你到了6、7岁就会开始换牙。不管你是农村的小孩,还是城市的小孩。
你到了14、15岁就会进入青春期,不管你是小胖妞还是排骨妹。
你到了70、80岁,成了一个我奶奶那样真真正正的老人,那不管你是儿孙满堂还是冷冷清清,你都有了银白色的头发,松弛的皮肤,浑浊的眼睛,老树一样的皱纹和蛋壳一样脆弱的身体。甚至连你的影子也是轻的。
眼前这个老人说"谢谢你啊。"我发了一下呆——这不是我奶奶的表情吗?
是啊。这也是一个奶奶啊。
我听着她的发音,声音清晰,还算大声呢。
我突然想到,她是一个思维很清醒的老人,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知道她吃的是别人剩下来的饭菜,她知道她打包的塑料袋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用过了的塑料袋。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喂。
如果可以的话,谁都不愿意吃别人剩下的东西吧。
如果可以的话,谁都不愿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吧。
那这位老人为什么会到“如此境地”呢?她的家呢?她的家人呢?——我并没有问,我只是说“有点烫,你慢慢喝。"然后走了。
我问了之后又能干嘛。什么都帮不了。
我想起我奶奶说”我才不要活到什么八九十岁,到时候我中风了怎么办?痴呆症了怎么办?拖着你们照顾我?那样活着我自己也会痛苦没意思的!”
她想说的是,衰老后失去自我意识最可怕。
我想起我在医院病房里见过的一位因为中风而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想起了小时候一位邻居家因为精神病发作而把门反锁然后用皮带打儿子的母亲。他们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某一时刻是没有意识的吧。
因为如果那个老人没用中风的话,他也不会故意尿裤子给儿女添乱。而那位母亲呢,她清醒过来后总会抱着儿子哭。
所以即使他们是痛苦的,他们当时也是意识不到的吧。
也许我奶奶痛恨的就是这种失去自我意识的状态,“那会让人活得不像人... ...”后来她说。
她从未读过帕斯卡尔写的《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但是你知道,亲爱的,人很多东西都是被共同赋予的,还比如这些人生经验。
中风的老人和发病的母亲,他们因为当时思想是混沌的,所以意识不到那样的痛苦吧。那我眼前这位吃残羹的老人呢?她清醒意识到痛苦这件事。
年老了,过着孤苦无依的生活,并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过着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清醒明明比“失去自我意识”的混沌更痛苦吧。
人活着真难。
人还会老去。还会变脆弱,变孤独。
真难。
题图:Rui Ca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