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什么?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哲学家足以把队伍排到海角天边,但是我们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有把握这么说:“我听到音乐时自然就知道那是音乐。”不过,音乐性的判断标准还是出了名地灵活易变。那首一开始不忍卒听的夜总会曲子,说不定听过几遍之后,就好听得让人脚尖蠢蠢欲动了。把对音乐最缺乏兴趣的人与一位正在排练当代音乐演奏会的人关在一个屋子里,等他们出门的时候嘴里面也会吹着利盖蒂·捷尔吉·山多尔(Ligeti György Sándor)的曲子。简单的重复行为就可以成为音乐化的动因,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与其问“音乐是什么”,倒不如问“什么样的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音乐”更省脑子,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基本上是:“我再次听到的时候就能知道那是音乐。”
起码自罗伯特·扎荣克(Robert Zajonc)在20世纪60年代第一次证明“重复曝光效应”以来,心理学家便已经了解到,人们更喜欢之前接触过的事物。至于这个事物是三角铁还是图片还是旋律并不重要。人们在第二、三次接触时会表达出更多的喜爱,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以前接触过它们。人们似乎会错误地将他们增长的知觉流畅性——对三角铁或者图片或者旋律的处理能力的提高——归因于对象本身的某种品质,而不是先前的经验。他们并不想“我以前见过这个三角铁,所以我才会认识它”,而是想“哈,我喜欢这个三角铁。它能显得我很聪明。”这种效应也会延伸到听音乐的行为中。但是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某些重复曝光效应以外的因素决定了音乐中重复的特殊作用。
首先来看一下纯粹的数量。全世界的所有文化都创造了重复性的音乐。伊利诺伊州大学人种音乐学家布鲁诺·内特尔(Bruno Nettl)统计了几种可以用于为全世界的音乐辨别特性的通用概念的重复率。美国收音机里播放的热门歌曲往往都有一段重复演唱的副歌部分,而人们对这些已然翻来覆去的歌曲还要听个不停。俄亥俄州立大学的音乐理论学家大卫·休伦(David Huron)估计人们听音乐时,超过90%的时间其实是在听以前听过的。管理软件iTunes里面的播放次数统计功能揭示出我们听自己喜欢的乐曲有多么频繁。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有些旋律会盘旋在我们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简而言之,重复作为音乐的一种属性,普遍得令人惊讶,别管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想象中的音乐。
事实上,重复与音乐性的联系之紧密,使得它可以用来将显然非音乐的材料戏剧性地转变为歌曲。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心理学家戴安娜·多伊奇(Diana Deutsch)发现了一个格外有说服力的例证——语音变歌曲幻觉。这种幻觉从一句普普通通的口头话语开始:“The sounds as they appear to you are not only different from those that are really present, but they sometimes behave so strangely as to seem quite impossible.”(意为“声音在你听来不仅不同于其本来面目,有时候还会奇怪到似乎不可能的程度。”)
接下来,这句话的一部分——仅仅几个单词——被重复好几次。最后,原先的讲话录音被完整地播放一遍。当收听者听到曾被循环播放的短语时,感觉仿佛说话者唱了起来,仿佛是迪斯尼动画音乐的风格。
这一转换真的很奇特。你大概会觉得听某人讲话与听某人唱歌是两回事,声音本身的客观特征将两者区分开来。这似乎显而易见:一个人讲话时,我听到的就是她在讲话;一个人唱歌时,我听到的就是她在唱歌。但是语音变歌曲幻觉揭示出完全相同的一段声音序列可以听起来既像是话语又像是音乐,决定因素仅仅是它有没有被重复。重复事实上能够改变你的感知回路,以致把一段声音听成音乐:不是认为其与音乐近似,也不是产生听到音乐的预期,而是实实在在地体验到那些词语是被唱了出来。
这一幻觉展现了什么叫做以音乐的形式听到某种声音。“音乐化”将你的注意力从词语的意义转到了乐章的轮廓(音调高低的模式)和节律(音延长短的模式),甚至吸引你随之哼唱或者打节拍。事实上,以音乐的形式听某种声音的部分含义是在想象中参与其中。
当被听成音乐的时候,多伊奇的录音中的两个词“sometimes behave”几乎不可避免地牵出了后面的两个词“so strangely”。如果试着再听一遍原始录音并在“sometimes behave”之后暂停,你的意识会无法遏止地完成这一模式,自动补上后面的“so strangely”。当你把某种声音听成音乐时,你更多地是在听它的起承转合而不是在辩词达意。
重复是音乐这种参与属性的关键。我自己在阿肯色大学的实验室利用回旋曲进行了一些研究。这是一种曲式反复的音乐作品,在18世纪晚期尤为流行。在我们的研究中,据受试者的报告,相对于那些听到了副歌部分略有改变的回旋曲的人,听到重复部分完全一致的经典回旋曲的人更有打节拍或者跟着唱的倾向。而且,经典回旋曲为听者提供的参与机会很少,值得指出的是,那些明确要求广泛参与的音乐场合通常有着更多的重复——想想在教堂集会合唱中一个短语会被反复吟唱多少回吧。甚至在很多并不明显要求人们参与的音乐场合中(比如独自驾车时听收音机),人们仍然会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从对着幻想中的吉他轻微摇摆,到大声跟着歌唱。
没有重复,音乐还能够存在吗?嗯,音乐不是自然物体,作曲家可以随意违抗它所表现出的任何倾向。其实在上个世纪,一些作曲家明显地开始在他们的作品中避免重复。在音乐认知实验室的最近一次实验中,我们为人们播放了这种音乐的一些样例,它们的作者是卢西亚诺·贝里奥(Luciano Berio)和艾略特·卡特(Elliott Carter)等20世纪享有盛名的作曲家。参与者有所不知的是,这些样例中有一些经过了数码改动。它们当中的部分片段被提取出来再重新插入。这些片段的摘选仅仅考虑了方便而未考虑美学效果。这使得改动过的乐章与原版相比仅仅多了一些重复的部分。
改动过的乐章本应非常难听,毕竟原版是近代最有名的一些作曲家的作品,而且修改版是在未考虑美学效果的情况下拼凑起来的。但是研究中的听众一致认为改动过的乐章更好听、更有趣,而且显然更有可能出自人类艺术家之手而非被计算机随机生成。研究中的听众都是大学本科生,在当代音乐艺术方面没有专门受过训练或者经验。
更有甚者,当我在音乐理论协会2011年年会上展示这些发现时,一些人惊讶地发现修改过的版本具有更强的说服力,尽管我的听众对那些曲目都非常熟悉,尽管他们知道自己在听什么。不可否认,这项研究并未考虑到音乐鉴赏的行家里手们经过特别开发过的欣赏习惯,但它的确揭示出有关听者如何感知陌生音乐的一些信息。重复就像是人类意图的标记。第一次听上去比较随意的一个短语,第二次听起来便有可能好像曾被蓄意编排并且有所表达。
我的实验室里的另一项研究试验了重复是否能使音乐的小片段听起来更具乐感。我们生成了音符的随机序列,以两种方式之一呈送给听者:原始版本或者循环版本。在循环版本中,随机序列被连续演奏了6次。在研究的一开始,人们收听自动依次演奏的音符序列。这些序列有一些是原始形式,有一些是循环形式(具体到各个序列采取何种形式,每一位参与者得到的安排各不相同)。后来,受试者们独自收听每一个随机序列——仅听一次,不再重复——然后评价其音乐感有多强。
他们听过了太多的序列,以至于记忆都有些混乱。他们无法明确地回想起哪些片段是被循环播放的,甚至也不能确定某个序列究竟有没有听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致认为曾被以循环方式听过的序列更具乐感。哪怕缺少明确记忆的帮助,随机序列的重复还是向他们灌输了音乐感。不管组成成分是什么,也不管是一串音节还是一串音阶,看来重复的蛮力便足以将一串声音变成音乐,这给我们聆听它们的方式带来重大改变。
为了理解这一过程是如何作用的,你自己可以尝试一个非常简单的把戏。让一位密友挑选一个词——比如说“棒棒糖”——然后对着你不停地说几分钟。你最终会有一种奇特的体验:声音和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分离了。这就是100多年前便见诸文献的语义饱和效应。当词语的意义越加模糊,声音的品质却古怪地凸显出来——比如发音的特质、重复的爆破音b、连续3个江阳辙的韵母。简单的重复行为使一种新的聆听方式成为可能,与单词本身的感知属性发生了更加直接的对抗。
人类学家读到这里,大概会感觉似曾相识,因为人们现在已经了解到,仪式也是利用重复的力量将注意力集中到直接的感官细节而不是更加广泛的实践意义上。我所说的仪式是指一套千篇一律的动作序列,比如礼节性的洗碗。在这个例子中,重复使人们清晰地发现,清洗的动作并不仅仅是为了达到某种实际目的,比如把碗变得清洁,而是为了为让注意力集中在上面。
2008年,圣路易斯市华盛顿大学的心理学家帕斯卡·博伊尔(Pascal Boyer)和皮埃尔·列那尔(Pierre Liénard)更是宣称仪式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注意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在远比平常更加基础的层次上看待动作。在仪式以外,单一的动作往往不会被解读为其本身意义,它们也融入了我们对更宏大的事件流的理解当中。仪式将注意力从整体性的事件模式转向了构成事件的动作。见证者不仅会注意到碗正在被清洗,还会注意到随着每一次擦拭动作,手在碗边的加速,或者洗碗布被来回拖动时在碗面上的展卷。而且,动作的重复使见证者愈加难以不在想象中模仿它们,体会自己的手做出同样的动作会是什么感觉。正是以完全一致的方式,音乐中的重复令声音中细腻而有表现力的元素愈加易被听者所感知,也使他们参与其中的倾向——随之运动或者哼唱——愈加难以遏制。
了解到这些相似的情形之后,就不难理解那么多仪式其实都要依赖音乐方能进行了。而音乐本身似乎也是一种使人兴奋的有力工具。瑞典心理学家阿尔夫·加布里埃尔松(Alf Gabrielsson)曾经让几千人描述他们最强烈的音乐体验,然后调查他们对常见主题的反应。很多人报告称,他们最尖峰的音乐体验含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仿佛约束不复存在,他们逃离了身体的限制,与他们正在收听的音乐融为一体。这种非常深刻动人的体验可以部分地归因于重复引起的注意力转移和参与感的提升。事实上,赫尔辛基大学的心理学家卡洛斯·卡雷拉(Carlos Pereira)及其同事证明了当我们收听熟悉的音乐时,脑中的情感区域就会表现出更强的活动,不管我们是不是喜欢听到的音乐。
哪怕是与我们自己的音乐偏好相悖的非自主重复也有着强大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喜欢但曾经听过很多遍的音乐有时候也会在我们脑海中阴魂不散,为什么我们可能在公交车上热情洋溢地跟着哼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听的其实是嘉丝婷·碧波(Justin Bieber)的《宝贝》(Baby)。再三的聆听使得一个声音似乎无可避免地与另一个连在了一起,所以当“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响在耳边,“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立即闪入脑际。很少有口述的话语在两部分之间存在这种无法抗拒的关联。当我们确实希望言语的不同部分能够以这种方式紧密相关——比如我们打算记下来所有的美国总统——我们或许会将它们编成曲子,然后重复吟唱。当此刻的声音片段似乎要注定引出接下来的片段时,耳中的乐感油然而生。重复加强了这种效应。
你能通过重复把任何事物变成音乐吗?不能,声音似乎有些特殊的性质。在几项研究中,诸如节奏、重复和频率等音乐的特质被注入了非听觉的领域——比如闪光,结果表明当基础的材料并非声音时,与音乐相关的独特心理过程更难以被激活。
还有一点值得指出:音乐的很多属性并非由重复所引发。把话语转变成歌曲或许是可能的,但是小提琴上拉出的单一音符无需任何特殊帮助,听上去便是确凿无疑的音乐。重复无法解释为什么小和弦听起来忧郁而减和弦听起来凶险。不过,它应该还是能够解释为什么一串这样的和弦就会带来催人奋起和无法逃避的感觉。
通过在音乐的空间里来回折返,重复令一段声音的序列听上去不再像是内容的客观呈现,而更像是令你跟随的某种拉力。它掌控了负责排序的回路,让你感觉是在参与音乐而非感知音乐。我们对音乐的这种认同感,这种物我相偕而非主客分明的聆听体验,如此明确地限定了何为我们所认为的音乐,也多半归功于重复的聆听。
重复在全世界的音乐中那令人讶异的流行并非偶然。音乐需要重复性并不是因为它不如语言复杂,而iTunes记录下你听喜欢的专辑听了347次也不是病态强迫症的证据——那只是音乐施展其魔力的关键伎俩。重复其实使我们感觉自己所聆听到的东西具有乐感。它在我们的意识中开挖出一条熟悉而有回报的通路,使我们在聆听时对每个乐句都立刻有所预期并参与其中。那种被音乐演奏的体验在我们与声音之间以及——当我们摘下耳机——我们与他人之间创造了共享主体性的感受:一种至少与喜欢的歌曲相伴始终的超然联系。
(文/Elizabeth Hellmuth Margulis)
编译自:Elizabeth Hellmuth Margulis. One more time:Why do we listen to our favourite music over and over again? Because repeated sounds work magic in our brains. aeon.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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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来自果壳《单曲循环,你为什么喜欢?》http://www.wumii.com/item/QOcfUg5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