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又想换话题?”她问。
“可以的话最好。”
“好吧。”她说,“你是不是常常参加舞会?”
“不算常常。”我说,“但因为当公关,所以替系上办过几次。”
“舞会是不是都是在室内,然后光线暗暗的?”
“通常都是。”我说,“不过我们有次是在星夜下办露天舞会。”
“那次是什么情形?”她很好奇。
“那次是跟外校女生露营,因为星光灿烂便突发奇想办了场舞会。”
“哇,在星夜下跳舞,一定很浪漫吧?”
“呃……”
“音乐结束了。”她笑了笑,收回双手,“不必再换话题了。”
“啊。”我也收回双手,“我刚刚竟然没问你是否要跳这支慢舞。”
“舞都跳完了你才说。”她又笑了。
回想《I Love You》响起时,我左手托住她右手、右手轻靠着她的腰、她左手搁在我右肩,然后我们随着音乐缓缓舞动。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刻意,似乎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一起走回场边时,慢舞旋律又响起,是《Endless love》。
“李同学。”我停下脚步,“可以请你跳这支舞吗?”
“嗯……”她也停下脚步,“我可以说不吗?”
“当然不行。”我伸出左手。
“那你还问。”她伸出右手。
我们又恢复慢舞舞姿,随着《Endless love》旋律轻轻舞动。
在跳《I Love You》时,随着她开启的话题,我依序想起Jenny、杨玉萱和张秀琪的眼神。
上大学后,因为跳慢舞,近距离看过一些女孩的眼神。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三个女孩的眼神。
我不禁把她的眼神与那三个女孩相比,感觉她们的眼神都很像,但彼此之间又有些小差异。
她似乎还没想到新话题,而我正专注地看着她,因此我们都保持沉默。
这是进场后我们唯一没有交谈的时候。
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神,没有想象中应该要脸红心跳或是紧张的感觉,只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那种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的似曾相识,而是她的眼神好像跟尘封在我潜意识里的某张图片一样。
这样说其实不精确,因为那张图片并没有具体的图案或样貌,所以我并不是拿着一张有具体样子的图片,去比对眼前的她。
这实在很抽象也很难解释,总之我比对的不是外观,而是“感觉”。
也就是说,那张图片给我的感觉,与她的眼神给我的感觉,很相似。
于是我便认为她的眼神跟尘封在我潜意识里的那张图片几乎一样。
“视线不可以移开。”我说。
“好。”她转回头,直视着我,“谁先移开视线谁就输。”
“没问题。”
“谁先笑谁也输。”
“但谁先哭谁就赢。”
她突然笑出声,随即止住,说:“这不算。重来。”
我决定重新比对这四个女孩的眼神,更专注、更仔细、更全面。
Jenny、杨玉萱和张秀琪的眼神给我的感觉,大致跟那张图片一样。
但某些部分感觉不太对,好像少了点什么。
“你没看着我。”她说,“你的眼珠一直往左下。”
“因为我在回忆。”我直视着她,“现在把眼睛放松,不要紧张。”
“你别想逗我笑。”
我没回答,专心比对她的眼神,就像刑警在比对杀人凶手的指纹。
“一模一样。”我说。
“嗯?”
“你就是杀人凶手。”
“呀?”
“就是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潜意识里的那张图片,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灰姑娘遗留下的玻璃鞋。
当Jenny、杨玉萱、张秀琪和栀子花女孩一一试穿后,我终于知道栀子花女孩就是我的灰姑娘。
音乐停了。
她原本想收回双手,但发现我没动作,刚离开的手便又放回。
凝视她十秒后,我才缓缓收回双手,她也跟着收回双手。
在那短短的十秒钟内,我再度确定了一件事。
天啊,我真的喜欢她,我深深地这样觉得。
“你刚刚说什么?”她很纳闷,“我完全不懂。”
“等舞会结束后,我再告诉你。”
“这么神祕?”
“不是神祕。”我说,“而是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详细说给你听。”
“好。”她笑了笑,“要记得哦。”
“一定。”我也笑了笑。
再度确定了那件事后,我的心里很踏实,也很感恩。
在高中时就能遇见栀子花女孩,而且在别具意义的圣诞舞会里,她是我的舞伴,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我很珍惜与她共舞的时光,但心情很轻松,也不紧张。
于是兴致来了,就下场跳舞;累了就在场边坐着聊天。
在音乐声嘈杂的环境,常得圈着嘴靠近对方耳边说话。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能感受到她吹气如兰,才会让我脸红心跳。
我们待了两个小时才离开,一走出体育馆,我立刻请她穿上外套。
“呦。”她笑了笑,“总算记得要我穿外套。”
“是啊。”我也笑了笑,“我送你回去。”
“不会再忘了什么了吧?”
“当然。”我很笃定,“走吧。”
因为圣诞夜的关系,很多树缠绕着白、黄、绿、蓝等各色灯泡,让原本已柔和美丽的夜景更增添几许璀璨。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夜晚啊,我在心里赞叹。
“到了。”我停下车,熄了火,转头说。
“你一定是嫌我胖。”她没下车。
“什么?”我愣了愣。
“这么冷的天气里跳了两个小时的舞应该会有点饿,而且沿路又闻到各种食物的香味,照理说会想吃点东西,但你竟然完全没问,而且不是忘了问,因为你刚刚说一定不会再忘了什么,可见你不想让我吃东西。你是很有良心的人,既然知道我肚子饿,却不想让我吃,所以你应该是觉得我胖,不希望我在深夜吃东西以免更胖。这样的侧写功力OK吗?”
没想到我竟然犯了跟去年一样的错——忘了请舞伴吃点东西。
其实我连晚餐也没吃,但因为心里觉得非常满足与踏实,我竟然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难怪社长常说心理会影响生理。
虽然我很羞愧,但我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也是静静看着我,只是眼神带点疑惑。
“你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
“请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
“等时间过去。”
“嗯?”
“这里是贵校后门,现在也许会有认识你的人出入。我们维持这样的状态越久,被认识你的人发现的概率就越高。如果她们看见,应该会说:李白在圣诞夜被男生载回来,但她在校门口不想下车,两人含情脉脉、难分难舍……”
“呀?”她想赶紧下车时,我轻按住她的肩膀。
“请坐好。”我笑了笑,“我要发动车子了。”
“你真的很白目。”
“抱歉。”我说,“今晚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快乐到根本不会饿,所以就忘了问你要不要吃东西。”
“可是我饿了。”
“那么我带你去看看那些智商奇高的鱿鱼吧。”
“好呀。”她笑了。
我重新发动车子,载着她到了那家卖烤鱿鱼的摊位。
“天长地久有时尽。”我对鱿鱼说。
“你在干吗?”
“真可惜。”我说,“那条会背《长恨歌》的鱿鱼不见了,不然它一定会接:此恨绵绵无绝期。”
“你再瞎掰呀。”她笑了起来。
在炭火映照下,她白皙的脸庞泛起红晕,增添一丝妩媚。
吃完烤鱿鱼,我们又各喝了碗桂圆八宝粥,我才送她回宿舍。
“你不是说回来后要到操场走三圈?”在交谊厅门口,她问。
“两圈应该就够了。”
“因为你初次光顾,所以送你一圈。”她笑了笑,“就三圈吧。”
她带着我拐了一个弯,再直走一段路就到了操场。
我们沿着跑道顺时针方向前进,走了半圈都没看到任何人影。
“这里够安静了吧。”她说。
“嗯。”我说,“我记得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说给你听。”
“记得就好。”她笑了笑,“说吧。”
“你听过荣格这个人吗?”
“没听过。”她摇摇头。
“荣格是分析心理学的创始者。”我说,“他曾跟弗洛伊德共同创立国际精神分析学会,后来两人的学说产生分歧就决裂了。”
“哦。”她简单应了一声。
“荣格在分析人的集体潜意识时,发现无论男女,在潜意识中都会有异性的性格潜藏着。”
“什么是集体潜意识?”
“人的心灵包含意识和潜意识两大部分,而潜意识又分为个人潜意识与集体潜意识。个人潜意识包括个人种种情结;集体潜意识则包括人类历经世世代代的活动方式和经验所累积在潜意识的遗传痕迹,换句话说,就是人类共有的原型。”
“原型?”她问,“这表示不因人而异吗?”
“没错。”我点点头,“原型就是人类不分地域、种族与文化的共同象征。所以不管是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都有相同的原型。”
“荣格曾经用小岛来比喻,露出水面的部分是人所能感知到的意识;由于涨潮退潮而露出来的部分,就是个人潜意识;而岛的最底层,始终隐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就是集体潜意识。”我说,“因此集体潜意识虽然存在,却是我们一直都意识不到的东西。”
“原来你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给我上心理学的课。”她笑了起来。
“我一直在努力找寻可以用来形容你的形容词,而且得是独一无二。如今总算找到了,只是你恐怕很难理解。”我说,“所以很抱歉,我得详细说明,这样你才会知道对我而言,你是独一无二。”
她听完后收起笑容,表情有些正经。
“准备好了吗?我要继续往下说了喔。”
“嗯。”她的表情更正经了。
“不懂的话就要发问。”我笑了笑,“我讲完后要考试。”
“你真的很白目。”她又笑了。
“刚刚说过,无论男女,在潜意识中都会有异性的性格潜藏着。男人潜意识中的女性性格,只有一个,叫阿尼玛(Anima);女人潜意识中的男性性格,可以有好几个,叫阿尼姆斯(Animus)。”
“为什么阿尼玛只有一个,而阿尼姆斯却有好几个?”
“所以女人的心比较难以捉摸啊。”
“好像有道理。”她微微一笑。
“男人潜意识深处所潜藏着的女子形象,就是阿尼玛,而且每个男人的阿尼玛都不相同。男人会喜爱阿尼玛的特点,在遇到像阿尼玛的女人时,他会感受到非常强烈的吸引力。”
“嗯。”她点点头。
“你能理解很好。”我也点点头,“那我就继续说了。”
“请。”
“由于阿尼玛藏在无法意识到的集体潜意识里,因此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内心住着一个阿尼玛,当然更不会知道阿尼玛的样貌,事实上阿尼玛也没具体样貌。对男人来说,只有透过与女人交往的过程,阿尼玛才得以显现出来。”
“后面那段不懂。”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当男人爱上女人或是对女人有所谓一见钟情的感觉时,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阿尼玛很像那个女人,因此他将阿尼玛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于是原本潜藏在男人潜意识深处没有具体样貌的阿尼玛,便因为她的出现,而有了具体样貌,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想了一下,然后说:“有点玄。”
“既然你说玄,那我用灵异的说法来比喻。”我笑了笑,“简单说,男人潜意识深处的阿尼玛就像魂魄,根本没有肉体。但是那个女人出现后,阿尼玛便附身在她身上,于是阿尼玛就有了肉体,最后她就变成了阿尼玛。”
“这样讲我就懂了。”她笑了笑。
“太好了。”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她问。
“刚好走了两圈。”我说,“所以我说两圈应该就够了。”
“你已经说完了?”
“其实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但为了解释这句话需要走两圈。”
“哪句话?”
“我曾经迷惑过,总觉得不太确定。直到今晚,我才非常确定,而且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确定的事了。”
“你确定什么?”
“你就是我的阿尼玛。”
摘自 蔡智恒《阿尼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