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想象这样一种场景:三四百个互不相识的人,两两一组,每个人都要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问对方一个问题:“你要的是什么?”
欧文·亚隆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个团体活动中发现意想不到的强烈情感。通常,几分钟之内,参与者的情绪就会沸腾起来。他们呼喊着的是永远失去的人——去世或离开的父母、伴侣、子女、朋友、恩师、兄弟姐妹。
“我要再见到你。”
“我要你爱我。”
“我要知道你以我为荣。”
“我要你知道我爱你,我很后悔以前没有告诉你。”
“我很孤单,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我要做一个有用的、重要的人,我要人们记得我。”
“我要被爱、被尊重。”……
那么多需求和渴望,同时又有那么多的痛苦相伴,不需要太深的挖掘,短短几分钟就能被引发出来。亚隆教授认为这一切只因“我们共同的宿命——存在的问题”,命运和存在带来的痛苦挥之不去,不断在生命的表层之下喧腾。
还有,这些人发出的“我要!”的呼喊,都是朝向某个特定的人,都源于那个人的不在——肉体丧失或心灵远离带来的关系的缺失,以及这种缺失导致的内心极大失落。
人活在关系中
朋友小叶是个快言快语的姑娘。我和她在工作、生活的每一部分都相距很远,但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聊一次,没有主题,想到哪儿聊到哪儿。多年聊下来,我发现,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她和丈夫、她和公婆一大家中的每个人、她和父母弟弟一大家中的每个人、她和诸位同事、她和单位领导等人的相处与感受。
小叶是个有能力、有能量的人,对身边的人充满热情和责任感,这也使得她与大家的互动总是繁密而深入。小姑子重病来京治疗,弟弟的小孩要上幼儿园,好友跟先生闹矛盾要离婚,有同事争抢优秀名额等等,她都要出面相助,而且经常是主动请缨,尤其是两边家里。
生活在继续,关系在衍生关系,事情在增多,细腻敏感的小叶感觉心累。因为讲话率真,得罪了婆婆、惹着了爸爸、与丈夫彼此怨怪、同事心生误会等事时有发生,所以,小叶的抱怨着实不少。
“你说,我怎么就不能当他们不存在?我怎么就不能像有的人似的,只管好自己就行了?其实我真不喜欢他们。”
人活在关系中。否则,怎么有这么多的喜悦与哀伤、漠然与愤怒、委屈与失落、兴奋与不安都来自人际关系,来自家庭里、职场上、校园内、朋友圈与人打交道的各种状况,来自夫妻、亲子、情侣、手足、同学、师生、朋友、同事等各种关系建立的初起,以及整个阶段?
我的父母双双因病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心和巨大的遗憾,多年来始终伴随着我。直到2007年我参加一个家庭治疗工作坊,听到导师说:人没了,但是关系还在。“嗵”的一声,我听到我的心被撞击了一下,原来我不曾丧失所有,原来爸爸妈妈可以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活在我看待世界的眼光中,陪伴我走在真诚生活的路上,直到我也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天。那时那刻,我完全释然了,内心宁静无比。
关系在、关系多、关系恶,不满意;而没有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又觉得孤单、无趣、百无聊赖,甚至对人生产生怀疑和无意义感。
昊宇是个多方面表现上佳的孩子,比如拉小提琴,音很准;没学过画画,却画得特别好;特别愿意动手做东西,而且出手不凡;表达能力很强,概括准确。最重要的是,昊宇很善良。但在昊宇妈妈看来,儿子满身都是毛病,极其胆小,不自信,专注力很差,总是显得很不安,有点小事就尖声惊叫。
昊宇妈妈真的想做一个优秀的妈妈,为昊宇做了很多事,带他参加各种学习班,每天晚上要给他读一个多小时的书。但是,在她看来,昊宇身上的不足太多了,很难适应学校和社会生活中的各种挑战。面对渐渐长大的昊宇,妈妈越来越焦虑:“让他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要是做不好,我忍耐一次、两次,到第三次、第四次的时候就忍不住了,有时候就会烦躁起来,说他,冲他发脾气。多次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我就觉得很没面子,更生气了。我也不想这样。”
其实,昊宇妈妈也会表扬自己的孩子,如:“你站在这里练了这么长时间的琴,妈妈特别高兴。”但是,她不相信昊宇能做得很好。有一次,班里选某项活动的代表,昊宇当选。“老师跟我说了,我不相信,我觉得是不是没有人了,大家才推举他。后来,一个家长又跟我说,真的是通过投票推举出来的,我才相信。”
昊宇妈妈很想让孩子的爸爸多承担些、多拿主意,希望孩子的个性更像不急不躁的爸爸一点。但昊宇爸爸工作繁忙,而且跟妈妈的教育观念、方式不太一样:“平和常常让孩子的妈妈觉得我对孩子没原则,她就指责我,那我就少管点呗。我也不想惹她不高兴。她对孩子要求很多。我认为你对小孩子这个不许,那个不要,都是禁令,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昊宇爸爸说妻子身上有很多自己很喜欢的东西,谈恋爱的时候就是被这些东西吸引,比如认真,要干一件事就要一丝不苟;比如透明、较真,不允许模糊;比如能力强,想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不过,结婚以后,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发现她太要强,太强势。带孩子参加比赛,她一会儿提醒孩子这个事,一会儿让孩子看那个选手,搞得我都浑身是汗,更不要说孩子。与人相处时总是让别人很紧张,如果不是这个问题,她的事业发展会比今天更好。”
“孩子有时候会说,我想让谁谁谁当我的妈妈,我挺伤心的,付出了这么多。这让我想起来,我小时候也老觉得别人家都比我们家温暖,别人的爸妈都比我爸妈慈祥。但那时我哪敢说出来啊。”昊宇妈妈委屈得直掉泪。
迎接一个生命,爱上一个人,进入某个圈子,与某人共事,表达即刻的关心甚至生发出浓情蜜意,看起来并不难,有时候只需要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个冲动、一点点好感。难的是接下来的朝夕相处,如何共生共存。
人与人相处的难,常常卡在人们对完美关系的期待。虽然,理智上没有人承认自己在等待和追寻一份完美的关系。
为什么人们总是在心中暗暗界定各种关系?父母就该无条件接纳自己的孩子,不管他聪明伶俐还是资质平平,不管他乖巧听话还是调皮捣蛋;夫妻就该互敬互爱、相濡以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领导就该爱护、提携下属;朋友还是有难同当的最见真情等等。
同事李大姐最近郁郁寡欢,因为房子和钱的事,和一直亲密无间的妹妹闹了别扭。她说物质都是次要的,最想不通的是妹妹会因为这些跟自己计较,她觉得姐妹就是什么都可以共享、什么都可以包容的关系。
为什么人们总是期待关系树长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总是期待与他人更亲密?期待有付出就有回报,希望对方能对自己敞开心扉、毫无保留,绝不容许欺骗的存在,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叶说,曾经听见婆婆埋怨半身不遂的公公“你拖累了我”,她特别不理解,夫妻之间相互照顾不是应该的吗?何谈拖累?
完美关系,其实要求的是关系中完美的对方,完美的父母、完美的孩子、完美的伴侣、完美的手足、完美的上司、完美的老师、完美的员工、完美的朋友。对完美关系渴求的程度意味着对人的完美度的要求。
完美关系,折射着一个人内心巨大的欲求。人们总是试图在关系中满足深层的动机,“爱与被爱”、“获得成功”、“摆脱孤单”、“得到认可与尊重”、“证明自己不是小孩了”、“让生命有意义”等。有的人在大声对另一个人讲:“你看,我对你还挺有用的吧”,这是我们与他人连接的基本驱力。与他人形成一种关系,把关系维护得更紧密,常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限制,克服婴儿式的恐惧——我不行;常常是为了处理内在的空虚感和寂寞感,借着对另一个人的着迷与付出,把存在的焦虑转变成较轻微的神经质焦虑,以控制自己内心深处的焦虑感。情侣吵架了,难免难过和不安,但这些总好过找不到恋爱对象带给自己的深度怀疑。而越是不自信,越是需要对方多爱自己一点,越是期待恋爱过程一帆风顺。
更好的关系始于自我选择
有的人在求得完美关系的路上走得很辛苦,因为他首先要做个完美的人,再去找到同样完美的人。这份努力很可贵,但是过分执著就是偏执,会让自己伤痕累累。
更好的关系始于敏锐深刻的自我觉察。了解自己——生在怎样的家庭,受到怎样的教育,形成了怎样的个性,与他人建立关系的模式,与不同人交往的不同感受,通常用什么样的方式赢得别人的钟爱和肯定——是主动做事,是自我袒露式的沟通,还是在物质上慷慨大方?越了解自己,就越能增进自己与他人的和谐。
“我怎么这样呢?”昊宇妈妈说她有时会想这个问题。
“我爸爸对我要求严格,甚至苛刻,他从来不表扬我们,从来不说我们哪里做好了,都是哪里没做好、做错了,很严厉地指责。比如,打碎了杯子,本来我就很害怕了,他还一个劲儿地批评我。从小,我的学习成绩、各方面表现一直很好,我的奖状贴满了一墙,但他还是觉得不够。为了少挨说,我就一直学,考了我们那个地方的状元,读了很好的大学,后来还读了通信专业的硕士,在北京安家,组建了很好的家庭,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现在我的工作很好,业绩也很好,领导认为把我安排在哪个岗位都很放心,我都能干得很好。所以,我很早就进入中层。但我爸爸到现在还是不满意。去年,我回去看他,他还在问我为什么不读个博士,为什么不去留学。我又气又难过。我很不想重复我爸爸对孩子做的这些,我不想让我的孩子那么痛苦,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但是,我发现我还是在不自觉地重复。我知道孩子有很多地方像我,比如,遇到什么事情反应都特别强烈,其实,我妈妈就这样。一只小虫也能让她害怕、尖声惊叫,担心还会出现更多。”
更好的关系始于自我选择。有时,人们觉得在不良的关系中自己是被动的,“爹妈不能选”,“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老板”等,真的是这样吗?在不能自主选择的关系,如血缘关系中,人们通常可以选择与之相处的态度,是关怀还是躲避,是对抗还是顺从,是彼此支持还是不闻不问,是改变还是适应。在主动性较大的关系,如地缘关系、工作关系中,人们便可实践选择建立关系的对象,调整关系的远近和深浅使彼此舒服、自在。“如何适应不能选择的关系,长久照料可以选择的关系”,这是一项重要的学习。
更好的关系需要卸除自己的防御心态以及与人保持距离的习性。当有人愿意与你分享自己的生活和问题时,你是客气地与他保持客观的距离,还是全然投入,仔细倾听,也敞开自己呢?防卫和偏见——那道看不见的心墙,认为“事情应该如何”的僵化态度,可能会影响我们单纯地欣赏对方,与对方彼此陪伴。
更好的关系需要表达自己的感受以及对对方的感受。麦基卓和黄焕祥在他们的《懂得爱——在亲密关系中成长》一书中说,“我们多么不擅于把感受化为言辞。我们能自在地在餐厅抢着付账作为关心、喜欢对方的表现,却很难直接说:“我喜欢你这一点。”更困难的是直接说出负面的话,但负面部分是必然存在的。我们过于客气以至于无法说:“我不喜欢你这一点”我们了解要使亲密越来越深入,就必须说出正向和负向的感受。”
更好的关系需要双方都减少控制。琳琳的男友向她正式提出了分手,琳琳不断恳求男友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条又一条地发短信,一天打了40多个电话,男友不接便找到他的单位,或者蹲守在男友家门口。琳琳很生气,生气他结束了7年的恋情。琳琳说当初还嫌男友管她管得太多,时时电话监督、限制自己的娱乐,就跟无比溺爱自己的爸妈一样,现在却留恋这种管制,感觉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对自己这样好的人了。
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中,控制往往很常见。似乎越能控制,就越觉得有安全感。可是我们发现,控制最终会破坏关系,因为控制不是爱,不是关怀,不是人们期望的给予,反倒是一种索取,容易带来怨恨和愤怒。控制的人容易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别人身上,难免不令对方窒息乃至想逃开。琳琳和她男友的关系舞台上就在不断上演这类“控制-逃开”的戏码。觉察自己的控制,应对他人的控制,是他们将两人的关系不论以任何形式继续的前提。
“我如何深入一份关系,而不失去自我?”
作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们在推进关系的过程中要不断自问:
“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什么?”
“我们选择做什么?”
“这是为了什么?”
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说:如果人类要找到更好的明天,必须要先勇于直视最糟的现在。我想这句话,也适用于我们对完美关系的讨论。
BY:中国青年报
http://www.wspsy.com/Psychological/2013524161664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