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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我的女儿

  那一天,在打折的量贩店中,人潮来来往往,大量呼出的二氧化碳,使空气显得混浊而沈重,货物架上五花八门的货品正等着顾客拿取,为了吸引参观人潮,货品像道路上的安全岛,摆满了走道的中心,顺势延伸到两侧,人来人往更加困难,连走路都感受到壅塞。我推着购物车,闪避来往的人与车,推车的碰撞声不断,销售人员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整个店里找不到一丝留白的空间,我的心情也充斥着混乱。

  突然一幅图画抓住了我的视线,那是一幅精致的写实古典画,画中有一位女人和一位小孩,女人横躺在草地上,手中拿着一颗苹果,而小女孩光着身子,望着女人,两人一起在草地上对看着,女人的表情似乎有点严肃,小女孩的脸上则有一些困惑的神情,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

  时间和空间在欣赏画的那一刻都静止了,透过观看,我和画之间创造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带着我飞出嘈杂的人声,混浊的空气,摩肩接踵的拥挤,一霎时,在生命中创造了一种宁静的空间和片刻,我好像走进画一般,混乱的心情转为平静。

  当时我并不了解这种联系对我个人的意义,在一股莫名的心境下,彷彿这画邀请我带它回家,于是我买下了这幅画。

  回到家里,我拿下书房那幅雷诺瓦的午餐画,画里面有多到数不清的人头,换上这一幅「母与女」,这是我自己为它取的名字。

  原本,这画的命运就像以往买的装饰品一样,刚挂上时有一些新鲜感,趁着新鲜每天总要看它几回,每次总看到母亲脸上的严肃,小女孩脸上的困惑。

  在新鲜感过去之后,它就理所当然的挂在墙上了,就像屋子里的柜灯、镜子、书桌一样理所当然,慢慢的也就忘记了它的存在,忘记了生命中曾经有过一幅画,曾经感到过的严肃和困惑。它就像呼吸一样,没有透过再注意就已经没有感觉了。原本它就像生命中曾经感动过的事物一样,将走入尘封的历史和记忆。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使我和它之间有了新的情感。

  买画的两个月后,我怀孕了,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我欢喜的打理一切事务,辞掉过多的外务,注意饮食的均衡;每天吃三大碗饭,两盘青色蔬菜,加上妈妈奶粉,熬骨头汤,吃猪肝补血,我努力注意一切细节,每天和肚里的娃娃说话,在超音波的影像中,他看起来还只是个小胚胎,在我的心目中,他彷彿已经有了灵魂。

  然后,一切的欣喜和准备却在一个事情之后有了转变。

  「恭喜妳!是个女娃娃!」医师望着六个身孕的我,在超音波的影像中,宣布了他的判断。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很困惑。

  多年来,一直觉得自己对生男生女的态度是很开放的,先生也说过他喜欢女儿,然而想哭的感觉是那样直接震撼到生命的核心,似乎是理性无法理解的生命层次。

  接下来的半个月,有些梦缠绕着我,在梦中看不到我的孩子,我只看到一群男娃娃,看不到我的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孩,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脸,很惊慌,一直说着: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

  心境由欣喜转为慌张。

  先生为了安抚我的心情,把预先买好的婴儿床架了起来,在里面放一个女的布娃娃,他说:「这样就可以看到了!」

  几天后,我带着身孕回到南部老家。

  坐在餐桌旁,我看着妈妈在厨房忙进忙出,忙着煮些营养的东西,好给我捕身体;只见电锅蒸着当归鸡,锅盖像吐气的大青蛙,冒出阵阵的蒸气;煮菜的锅子在瓦斯炉上嘁嘁喳喳的响着,另一个炉子则煮着鲜鱼汤,他一会儿炉子、一会儿电锅的穿梭着,她不断忙着,我坐在一旁,望向她,看到她的背影,听到锅铲敲着锅子的声音,闻到补药的香味。

  她的背影是我最熟悉的姿势。

  小时候,当她洗衣服的时候,我会看到她蹲着身子,弯坐在小板凳上的背影;她缩着脖子,双手用力揉着衣服,弯曲着脚,在温度只有十度的冷空气中洗衣服,让寒冷的空气和肥皂的强碱侵蚀她的手,磨出厚厚的茧。

  站在她身后,我只听到刷子刷过衣服的声音,还有流水声,闻到香皂冷冷的香味。

  另一些时候,她忙着家庭副业,有时是缝补手套,有时是焊电子零件,有时是编竹篮子,她认真负责的注意着手上的针线、零件和竹片,而我则看着她的侧身和她的背,全心全力注意着她和她的专心。

  上街买菜时,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呼天抢地的和菜贩们讨价还价,在那缺乏物资的时代,为了省五角钱,常常要争得面红耳赤。

  「这个白菜都有点烂了,还卖这么贵。」母亲嫌弃的说。

  「哪有,才一棵不好,其他都很好。」小贩急着解释。

  「哦!还有虫呀!」母亲惊呼的说。

  「才一个小洞呀!」小贩面色不悦的说。

  「少算一块,我就勉强拿回家。」

  「没办法喔,不然少五角好了!」

  「好吧!好吧!」

  母亲一把收下菜,心中嘀咕着省下五角钱,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而我,则像一把又烂又有虫蛀的白菜,心中充满了羞愧,低着头,站在母亲的身边,期待时间赶快过去。

  母亲说:「有嫌才有买!」

  她一直是用嫌弃的方式,得到她要的,而我也是在她嫌弃的过程中成长。

  成长的岁月中,她嫌我洗澡洗不干净,带着菜瓜布好心的把我拎进浴室,做一场脱皮之旅,她洗得很高兴,我则是低着头像一只代宰的羔羊。就这样一直帮我洗到十八岁。

  她嫌我的头发太长,盖住了眼睛,把我拎到理发店,剪一个西瓜皮,齐耳的短发,露出一块青青的头皮,理发师一面剪,我一面掉着眼泪,心中气她的专断又不敢表达,只有透过眼泪表达愤怒,她则在一旁欣喜着这个清爽的发型。

  当青春期的叛逆开始时,我才有勇气拒绝她在我身上做的一些事。

  这些拒绝使她很伤心,她觉得我拒绝了她的好心好意,其实我只是想保有自己的隐私和权利,在这种母女纠葛中,我开始离她越来越远。

  从刚开始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后来渐渐远离她,我慢慢习惯了自己在这份关系中的位置。这一切就像戏剧中演员的走位,每个角色都有他应该在的位置,我也就在每一次与母亲的互动中选择了我的位置,虽然刚开始是母亲为我选择的,或是说她的忙碌和嫌弃安排了这样的位置,也许这也是她习惯的位置。

  长久以来,我习惯看到她的背影,习惯和她有距离,「习惯」带着我日复一日重复这个动作,重复我们彼此的关系,重复母与女的情感。

  我很少去思考自己喜不喜欢这样的母女关系,就像母亲不曾转身,不曾问我:「妳需要什么?」她很努力给我她所想给的,却无心了解我想要的,而她想给的,往往和我的需要有出入。就像现在,她炖着当归鸡,准备塞给孕期毫无食欲又会孕吐的我。

  如果我拒绝吃下当归鸡,她会觉得我拒绝她,她会满怀愤怒的把鸡自己吃光光,一面责备我拒绝她,然后好几天不和我说话,或是吐几句恶毒的言语:

  「养你没有用,将来靠你要饿死。」

  「没人要的鸡我自己吃。」她恨恨的说。

  一只鸡,一双鞋子,一件衣服,一堆芒果,一个发型‥‥‥,拒绝了这些都等于拒绝她。

  我常常在她的好意和自己的需求中有冲突,以前我会吃下她的鸡,穿上她买的不合脚的鞋子、衣服,捧着一堆烂芒果吃下去,顶着她喜欢的发型。

  现在,坐在餐桌前,我想着:到底要吃下她的鸡再吐出来,还是辜负她的好意,就不吃了!我们母女一直在这样的冲突中彼此相待。

  我处在她不问需要的关怀下有着不满,而她在我的拒绝中有着失望的痛苦。

  我很努力想照着她的期望做,而她也很努力要给我一切,但是结果是我常常呕吐,而她常常失望。就像小时候半夜她为我熬的草药,她辛苦了整夜,要塞进我嘴里,而我不耐苦味,吐在地上,她只好在地上收拾她的失望。

  这一天我勉强吃下鸡腿,因为看到她的辛苦。

  当晚,我睡在床上,肠胃翻滚得厉害,在似睡似醒的梦境中,出现了外婆家的庭院,我看到童年时的母亲,她大概只有六岁大,穿着短短的小皮袄,剪着短短的头发,流着两管鼻涕,哭着拉着一个女人的衣角,女人背对着她,她那样努力的拉住女人,我看不见女人的脸,我站在一旁像个旁观者,静静的看着小女孩拉着女人的衣角,看着她哭,也看着女人的背。

  那女人突然转头向右,我看到一张右侧,是外婆的脸,她又向左转了一下,而我看到女人左侧的脸,我很惊讶那左侧的脸竟然是妈妈的脸,我看看小女孩,她变成童年的我,我的灵魂竟然装在妈妈的躯体里。

  我醒过来,带着疑惑与不解。

  如果说这一生我对母亲有什么抱怨的话,就是她那硬塞的好意,使我不知道如何拒绝她;她从不问我需要什么,我在期待中等着她来问我,问我的需要。现实中,我由期待等到失望,由失望等到灰心,灰心变绝望,绝望变成一种完全的冷漠,冷漠变成一堵坚硬的墙,档在我们之间,使我们维持一种亲密的疏离。

  事实上,墙外的我,还在等。

  我在朋友关系中等待,我在夫妻关系中等,我在人生中等,等着有人问我:

  「你需要什么?」

  我在和朋友的相处过程中发怒,我在夫妻关系中发怒,我对老天爷发怒,我对人生发怒,当他们要硬塞东西给我的时候。

  妈妈童年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闪过,她似乎也在等待什么,等着外婆给她想要的东西。

  那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因为失眠,「习惯」在一种疲累的状况下,运作得不太自然,我看到不一样的景象。母亲还是炖着补药,我依旧看着她的背影,只是这个背影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童年的背影比较僵直,像一座高高的墙,很有力量的墙,现在的背影呈现出一种幅度,有点弧形的曲线,妈妈五十岁了,她的背老了,我则长大了。

  重要的是,妈妈的背像座矮矮的小墙了,它不再巨大刚硬,像六岁的我所看到的。这座小墙,现在我一跨就可以过去了!

  我想着要不要跨过去。

  晚上,我到她的房间,坐在她的面前。

  从背面走到前面,我花了三十年!而我知道她花了五十年还没有走到外婆的面前,我不想到了五十岁还站在她背后。

  我从她的背面走到她面前,和她聊一聊她的生活,她低着头说着在工厂里发生的一些事,一些我很陌生的事,一些我不曾关心的事。

  在她的生命中,她也在等。

  谈到夜深时,我问她:「妈, 你曾经要过什么东西吗?」

  她露出小女孩般的笑容说:「有一次人家送你舅妈一种蜜粉,好细,擦在脸上好白,好漂亮哦!」

  我说要帮她挑一个,她说不用了,她还不习惯别人问她的需要,更别说别人要满足她的需要,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有着六岁女孩的纯真。

  回到台北,我去买了一种很白的蜜粉,邮寄回南部。

  两天后,我在录音机听到她的留言:「女儿呀!谢谢你啦,那个蜜粉涂了好漂亮,会不会花很多钱?我可以寄钱给你!」声音里洋溢着幸福。

  我在外地求学十多年,结婚七年,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来给「我」,前两次是为了「通知」爸爸出车祸的事。

  听完她的留言,我哭了,童年的泪水掉了下来,无奈和不满也流出来,这时,我一抬头,书房墙上那幅「母与女」正好映入眼帘,奇妙的事发生了,画中母亲脸上的表情竟充满温柔,而女儿脸上挂着好奇,最初的映象中,两个人之间是有距离的,此刻却看到她们的身体交错在一起,小女孩彷彿坐在母亲的怀里。她们彼此互望着,母亲看见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也看见了她。

  临盆前,妈打电话来问:「女儿呀!你有需要什么吗?」

  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缺,因为有了她这句话,没有缺憾了。

  当然,她还是免不了冲到童装店去大车拼了一下午,买了两万块的婴儿衣服和用品;到山上运了四十公斤的米酒,据说原住民酿的酒比较补,适合坐月子;到棉被店打了两条五公斤种的大棉被,准备给我女儿保暖;外加中药铺买了三十帖生化汤。

  我收下她的好意,这一次她说:「没吃完也没关系。」

  而我,就不再呕吐了!

  文:樊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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