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能觉察到自己的惊恐小发作,是在2000年的南京。施琪嘉邀我和曾奇峰三人一起,到东南大学讲学。讲课前一天约见面地点,奇峰说:“你明天8:30在东南大学校门口等我们吧。”一瞬间,心悸的感觉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淹没了我。我摇头并大声地喊:“我不能在那里等你们!”之后,当大脑从一片空白中恢复后,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说:“我不熟悉那里。”但其实,我刚刚在不久前,还一个人去了瑞典参加国际心理学会议,那也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在给出解释的那一刻,以及在其他人生的许多时间里,我完全不知道,真正令我恐惧的,从来就不是“不熟悉的地方”,而是在不熟悉的地方“等人”。奇峰看着我,没有劝说,没有探寻,只是平静地说:“那你先来酒店跟我们汇合,然后一起去。”
第二次是在2005年,我和同事到首都师范大学开会。车进了北门,同事让我下车,等一下后来的同事,因为我来过一次,可以帮忙指引方向,而他们则先去会场报到。看着他们的车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而回头看,我等的人不知何时会来。那一刻,窒息感没有预兆地骤然来袭。我站在7月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浑身发冷,四肢颤抖,大脑眩晕,想拔腿逃开,却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无法挪动,无法呼吸。同事的车终于开进来时,我仿佛等待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问候我的时候,声音和面容显得模糊而遥远,一切恍若隔世。
这两次不同寻常的发作,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自己根本就没有去想过。直到2009年在法兰克福,我跟随著名精神分析师Schultz博士做自我体验。每周3小时,我躺在弗洛伊德式的长沙发上自由联想。生命早期那些不曾提起的事情,以及那些事情带给我的从未言及的感受,在距离发生地点万里之遥、距离发生时刻万日之后,一起潮水般涌来。当我在决堤的泪水中痛彻心扉地喊出“不!不!我不要等!”时,我才豁然明白,两三岁的我,在一个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河流出的小山村里,在姨妈家被姨妈、姨父、表哥、表姐特别怜惜、关爱和照护的同时,如何痛楚而绝望地等待着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因为成分问题、右派问题、海外关系问题而自身难保,无法预知何时可能来看望他们唯一的女儿,甚至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她。
妈妈曾告诉我,在我更小的时候,他们每天要参加学习班。而托儿所的阿姨,拒绝照看一个“黑五类的崽子”,爸妈只好把我寄放在了一个关系较好的同事家里。晚上,街上宵禁,不时有武斗中不同的派别抓人、械斗、放冷枪。爸爸会在学习班结束后,冒着被抓、被打、被流弹击中的危险,偷偷地去同事家里看我一眼。妈妈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是平静的。她也会在街上,热情地跟一对瘦瘦矮矮的夫妻打招呼,并提醒我说“这就是当年曾经照护过你的叔叔阿姨”。我从来不曾想过,哪怕是一瞬间也没有想过,那个结婚几年都一直难以怀孕,经过中西医治疗、温泉疗养后才意外而惊喜地有了第一个孩子的母亲,对于把不满周岁的女儿寄放在别人家、不能与之日夜相守是什么感觉,对于“黑五类”丈夫也随时有可能回不来是什么感觉。组织上要求她与爸爸离婚,而她宁可放弃政治前途也坚持没有离。我从来不曾好奇,妈妈哪里来的力量坚守这个充满风险的婚姻;也从来不曾好奇,她在这份坚守中体验到了怎样的情感。和妈妈不同的是,爸爸从来不谈这些事情,也从来不谈他庞大而复杂的家族中的任何人和任何事,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从不存在。直到2010年我去台湾做学术访问后回家乡看望他时,72岁的他才随口而无比清晰地说出那个名字——那个1949年随国民党去台湾的高官亲戚的存在,改变了爸爸的一生!直到2013年,75岁的爸爸在清华接受心理学系学生的“文革研究”访谈时,我才第一次无比震惊地旁听到他提起自己在那段无助、绝望的日子里,曾经两次试图自杀。我无法想象,这些创伤曾经被他埋藏在哪里,爸爸又是如何在琐碎的日子里自我疗愈的。
在我前30多年的成长岁月中,从来不曾意识到我受到来自妈妈的影响。直到我自己生了女儿,妈妈来帮我照护孩子,我才开始用欣赏的眼光看待她。意想不到的是,仅仅4年后,在2004年初雪的冬天,妈妈因为一场医疗事故意外去世。我在这10年心碎的时光中,一点一滴地发现了我和她拥有的那些相同或相似的特点,我受到她那些无形而深远的影响。只是我从来不自知而已,或者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在她去世后的日子里,我才一次次在恍惚与失神中无比震惊地发现并欣然承认,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语言、我的行为和我的心灵中,与她相同的那些部分。也许,她和我一样,一直在回避着彼此心灵的亲密,也因此可以回避那段痛楚的不得不骨肉分离的日子。而今,我在岁月的缝隙中,不时回眸,泪光中瞥见的那些伤痛时刻,却成为我们阴阳两界分隔10年中骨肉相连的纽带。我常常想起那句歌词,“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于我而言,当妈妈不在这个世界时,我就成了她。
去年,在武汉心理治疗大会上,我应邀做了题为“创伤与治愈”的演讲。面对几百个听众,我对台下的琪嘉表达了感谢。在妈妈刚刚去世、与医院打官司的那些令我痛不欲生又要全力战斗的日子里,他和奇峰、孟馥、旭东、蕴萍、向一等众多好朋友,全然地关爱与支持着我,让我学会了鼓起勇气,开放自我,面对丧失,寻求支持,勇敢地处理和应对各种挑战。并让我在丧失的同时,学会了信任他人,学习合作,从而体验到新的亲密关系。在这段不堪回首、苦苦挣扎的时光中,他们不再仅仅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已然成为我从小一直备感孤独的心灵世界中挚爱的亲人。
为这本《母婴关系创伤疗愈》写序,我酝酿了很久。每天晚上,在清华游泳馆里独自游泳,思绪纷扰的时候,绵绵泪水融入池水。我不时沉下水面,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刻,拭去我的哀伤。而今天,下笔的分分秒秒中,泪水根本就没有停息过。回望过去,我不得不承认,一路在创伤中前行,那也是我的治愈之路、重生之路。一个身边多年的好友曾不经意地反馈我说:“你总是踩着点儿进门。”想来,那是我自小刻意回避“等人”带给我巨大心灵痛苦所练就的奇峰所谓的“童子功”。不知道他是否也注意到,最近我已经有两次吃饭的时候提前到达,终于可以安静而自在地等待了。
在遥远的生命起点,创伤永恒静止地矗立着,无法消除,亦会时时牵引我的目光。但在岁月的这一端,我却渐行渐远,痛苦仿佛已经蝉蜕变成翅膀,助我轻盈自在地飞翔!这一路走来,是爸爸妈妈带着他们心灵深处从未言说的创伤,殚精竭虑、尽其所能地爱护和照护我和小我7岁的弟弟。我从他们身上,继承和学到了乐观的态度与智慧的应对。虽然他们的乐观与智慧,表现方式是如此的不同,令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同时只能领略到其中一种的精彩。今天,当我开始可以述说、书写我的伤痛时,我不禁要对他们表达我的敬意。我远在天堂永远64岁的妈妈,我相信你会永远快乐,并带给周围人快乐!我远在家乡76岁的爸爸,我很高兴你每天身手敏捷、思维活跃地享受着新生活。你们让儿孙们知道,人生暮年,不仅拥有智慧,还可以如此充满活力、充满希望、充满创造力。感谢你们带给我生命,感谢我在应对创伤时和平凡岁月里,从你们那里学到的人生经验和智慧!
刘丹
2014年6月 于清华园
“世图心理”,用心灵感受世界
但愿可以在浮躁的生活中,还你一抹静谧的悦读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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