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肆,摘自《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
坐在回程的地铁里,强劲的冷气吹得我直打颤,无法漫不经心。
暑假的九号线车厢空空荡荡,我不知道是该将视线继续投向窗外,还是低头留给那张发烫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反面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自己的照片,昏暗中的侧脸。看样子应该是某次学院晚会彩排时抓拍的,那会儿我还带着金属框的眼镜、梳着规矩的大马尾。
明信片的正面除了邮戳地址,还有短短一行字:“我命里缺的是水。”
落款:树。2010年8月17日。
事情缘于两个月前。大饼欧洲游归来,约我出来问到我最近有没有收到意外的明信片,我认真寻思了半天,说没有。
不会吧。靠,都寄出半个月了。又给老娘寄丢?邮票很贵哎!
等等,你地址写的是我北京的,还是上海的?
北京的你没告诉过我啊。就上海,就原来那个,文汇路上的。
文汇路?!呃……我毕业这都几年了!你真的是我好朋友么……
呵呵呵哈哈。那你下次回学校的时候,去宿舍看看吧。
谁有空去趟大学城就为了你这破明信片啊。再说,宿管大妈肯定都换了,哪里还会认得我。
没想到两个月后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当我走进宿舍楼大堂时,居然一眼就认出了陈阿姨。
陈阿姨却是不太记得我了;我跟她鸡同鸭讲描述了一堆,最后只得使出杀手锏,不太好意思地说:就是经常赶在拉闸前冲去洗澡的那个王淼,就是有一次真的被困在浴室里鬼哭狼嚎的那个王淼……
阿姨终于表示有些印象了,嘻嘻笑说,各么吾帮侬寻寻看。
楼里小姑娘多,阿有可能被拿错特了。她从小门间里边走出来边说。
喏,只寻到一张,两零一零年的,侬看看是侬额伐。
明信片的反面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自己的照片,昏暗中的侧脸。
明信片的正面除了邮戳地址,还有短短一行字:“我命里缺的是水。”
落款:树。2010年8月17日。
2010年的8月我在干什么?
我在世博园里当小白菜志愿者。
整个人晒得又黑又瘦,脸颊绯红,鼻梁汗津津的,眼镜片都蒸出了雾气,刘海耷拉在脑门上,耳朵挂着、腰间围着超市促销小姐的那种扩音器,站在路口迎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游客,低头哈腰指路问好强颜欢笑,样子滑稽得不得了。
偏偏在这种时刻,从远处人群中走来的林树,被我的扫视自动锁定,对焦个正着。
林树是高我一届的学长。人如其名,高瘦干净,像一棵树。
“小白菜你好,我想知道沙特馆怎么走。”林树走到跟前,开始装模作样。
我嘴角半歪差点儿破功,一边为他的浮夸演技所折服,一边为自己的狼狈而情怯。
“您好。沙特馆人特别多,排一天也进不去,我建议您可以去几个别的场馆。”
“噢……那请问哪里有水喝?”
“您看,往前走一百米,那边有个接水处,旁边也有小卖部。”我侧过身,向后指了指。
“谢谢噢。”林树点了点头,径直向后走。
这就结束了?
也不慰问慰问,你是不知道我在烈日底下站了两小时了都。
内心戏刚磨叽完,肩膀就被拍了下。
“冰红茶在园里居然要八块。你得请我吃饭。”林树递过来一瓶饮料。
午休换班时我就带着林树去世博园的员工餐厅吃了饭。
饭后我们在世博轴下来回走。林树说起他刚刚经历的毕业季,说起迷茫与艰辛。
说起他和小烨分手了。
林树和小烨是我做的媒。小烨是我广播站的学姐,气质冰清,多才多艺。有一次办晚会,我请林树来拍活动照,结果在整理照片的时候发现了好多张里都有小烨学姐的倩影,这种蛛丝马迹岂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于是那阵子我经常约上小烨,和林树出来吃饭,每次吃到一大半我再找点儿事由尿遁,最终促成了这桩美事。
我觉着他言辞间仍有些伤感,便想缓解气氛开开玩笑,说:“谁让你命里木太多,所以上天才派来了小烨这把火。”
“你怎么会觉得我命里缺火呢?一棵树烧起来是火,一林子的树烧起来,就是火灾。”
我在心里给自己掌了一嘴,多说多错。
“不提这些了,说说你吧。”
“我啊?我们这群可怜的小白菜,每天从早站到晚,早上八点大巴来浦东,晚上十点大巴回松江,大夏天的你也知道宿舍里没空调,那煎熬!跟放牧式的军训差不多,哈哈哈。”
林树半晌没接话,好像分了神。我又说:“不过小白菜有一个好处,就是拿着小白菜证可以走场馆的VIP通道。前天我偷偷逛了几个C区的场馆。”
“托你的福,我从早上进来到现在都没逛过一个馆,你是不是得有点补偿?”
“喂,我饭也请你吃了!别得寸进尺!”
后来我还是帮林树弄了一张白菜证,翘了半天岗,带他去逛了巴西、丹麦、捷克馆等等。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很像一个约会,两个人又吃饭又逛馆。
临走前,他问我还剩几天解放,我说还有五六天吧。
他笑笑说好,等你解放了联系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后面一天我就发烧了,烧了一天一夜不退,校方只好通知父母把我接回家,提早三天结束了白菜生涯。
很快,盛夏翻篇九月开学,一切照常运转。
就像阿姨忘记了那张八月某天突至的明信片,我忘记了跟林树说好的回头见。
就像其他所有在校园里再也偶遇不着的学长学姐,我以为林树只是其中之一,流去了长江的前沿,已然随着毕业的浪潮,早一步涌入茫茫大海;失去联络也不足为怪。
从地铁站走回家以后,我打开电脑翻找08、09年在学校时的旧照片,发现了那次晚会照片的文件夹。
我才注意到那些小烨学姐出镜的照片里,原来也有我。只不过我穿着灰黑色的衣服,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或背着或侧着身,或东张西望,或露出半个手臂。
某种后知后觉的心潮澎湃,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某个下午,摆满招新摊位的食堂广场上,在人来人往里被一只大长手逮住,“这位同学,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才华横溢,欢迎你加入我们新闻社!”那是林树。
想起某个中午,一身影打好饭在我对面坐下,我刚说“不好意思那是我室友的位子”,对方便回“我知道,所以我先帮忙占着”。那是林树。
想起某个晚上,室友们都在洗漱铺床,我蹲守了半天的“晚会照片”压缩包终于传输到了98%,对话框那头跳出一句:“敬请观赏,嘿嘿嘿。”那是林树。
想起某个傍晚,小烨学姐去挑麻辣烫了,我买好三杯珍珠奶茶回来坐下,旁边幽幽传来“待会儿你不会又要拉肚子了吧?还买奶茶”,那是林树。
想起某次聚餐,真心话大冒险,有人问我如果你被表白了会怎么办,我说“不喜欢的话我就会躲起来,避免再碰到他,拒绝别人这种事我太怂了做不出来”。那是林树。
想起那天,在丹麦馆螺旋向上的露台顶端,一个高高的男子逆着光面对我,身后是延绵的园区与温柔的霞光,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却和记忆中那片模糊的景色一样,欲言又止了。那是林树。
其实在你未曾注意的很多瞬间,有人喜欢着你却三缄其口。
3011室 王淼(收)
我命里缺的是水。
树。2010年8月17日。
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情谊,被蒙尘的信箱滞留,或者寄丢。
只要你我继续起落漂泊,就会有更多的片段暗流隐没。
那些片段像是卷入蚌壳酿成珍珠的沙砾,半醒半睡在回忆的波涛里;安静地等待着某一次潮汐,等待着被行走在岸边的我拾起,让我为它们曾被忽略的美而恍然伫立。
对了,后来我问朋友加到了林树,通过验证后我们一直没有对话。他最近的更新是几天前,张张婴儿照片,看样子是造了棵小树苗。
我点开,又关,点开,又关,很想默默点个赞;可害怕唐突,最终还是按了退出。
浮光再潋滟,淌不过流年。
但纵使往事如烟,依然感谢你有缘在我生命中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