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岁,云黛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33岁,她开始吃中药,买基金,写书。
33岁,路过书店,她的眼睛不再在爱情诗歌上停留,开始谨慎地打量家居和园艺书。
她觉得,活着的每一寸光阴都值得计较:到一定的年纪,便要将生命用于一些长远的投资了。
每天早上,她六点起床,慢慢展开用黄纸包扎的中药,让好闻的药香弥漫整个屋子。放进黑陶瓮,添水,浸泡半小时,再点火,小火慢熬半小时。熬药是一个享受的过程,慢悠悠地熬着,仿佛整个人生也在水中慢慢释出、浓缩、精益求精。每一味草药都有一个秘密,历经岁月的熬煮,散发出捉摸不定的香气。
很多人热心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推说忙。认识了15年的闺蜜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张永?”她微笑着摇摇头。
她和张永大学恋爱了4年,有6年的婚姻。看着他从零开始,做设计工作室,后来迅速膨胀成公司和集团,进军房地产。今天,张永已经是跨国公司的大老板,旗下多种产业。
相识开始于一个暖洋洋的春夜,她穿了新买的白底青花长裙,去学生干部办公室开会,一推门,伏案绘图的男孩眼睛“嗖”的 一下望过来,眼神久久没有收回去。结婚以后,张永偶尔问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她翻开《聊斋》,指着一行字,莞尔一笑。那是王子服初遇婴宁时——“目光灼灼如贼”。
初时,她是内敛的性子,张永骄傲,都不肯表白。张永便极力邀约她的室友晓虹,商讨学生工作问题,晓虹每次都带着她。她没有那么多新衣服,便尽力把衬衫洗得素白,单色长裙,直发柔柔披下。每次都是张永和晓虹热烈地辩论,她在一旁静听。私底下,晓虹总说,张永为人如何才华,如何桀骜。女孩儿间最是无可隐藏,这份柔软的心意,她怎会不懂?说得多了,她便说:“是不错,你可考虑他。”看着晓虹呆怔的样子,她心里一丝暗暗的喜悦荡漾开来,很快却又被担忧取代。花未开时最美好,盛放之后便是凋零,但谁又有资格阻挡一朵花儿的开放?
定情的那日,张永邀晓虹和她一起看流星雨。晓虹因肚痛缺席,黑漆的夜空下,只剩下她和他。他们被天气预报骗了,说好的狮子座流星雨没有来,张永说了半小时自己的理想和未来,她只是聆听。他突然指着右边的天际:“看!流星!”她向右凝望时,他吻了她。
毕业后,他们两手空空,唯有同窗好友们的祝福,就这么成了婚。她知晓他的出身,和她一样来自农村,她愈益怜他。他腿有旧疾,不便开车,她就学车,给他当司机。他在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开始创业,为节约成本,她当了财务。结婚两年之后,他买了车,她开着车和他一起回村看望亲戚,掀起极大轰动。他把父母接来同住,她每天给一家四口做饭。老同学偶尔见面,无人不赞叹她的贤惠。
结婚五年后,她不必再动一根指头,可以安心做少奶奶。张永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外地。某日电话响起,一个陌生的娇嗲的女声找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心里似乎隐隐感到不祥。
他买了很多衣服、包包给她,她都小心存放着,不穿不戴。他突然对她说:“不要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没有人能猜到你在想什么的!”她愕然,更加沉默。终有一天,她拿出一大叠他在外省开房的单据,放在他面前。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认错,希望不要离婚。
她很早就知道他的性格,他是明亮而粗糙的男人,身体的叛逃不代表情感,但是决定搜证前,她就已经想好了,此去断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发动了能找到的所有人来劝她,学生会主席的影响力再度显现,她只如泥雕木塑一般,让所有说客筋疲力尽。
离婚后数年,他作为成功企业家的楷模,到母校开讲座,昔日同窗纷纷发消息问她:“他做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复合?”
她删除了所有短信,在炉上点着小火,看着瓮中伸展开来的深灰色草药,轻轻叹一口气。
对他,她没有任何记恨,她只是忘不了很多年前看流星雨的夜晚,两个纯净的少年,对着夜空许下忠贞的诺言。
母亲问她:“你工作那么久,就没再认识一个可以谈恋爱的对象?你高中、大学那么多同学,就没有单身的男的?实在不行,找个离婚带孩子的也行啊。”
母亲或许有轻度的抑郁及躁狂,没看过医生,云黛自己看心理书上的症状描写,对应上的。
这是在云黛为父母买的新房子里,父亲可以关起书房门装听不见,云黛拿起一串108颗的奇楠沉香佛珠,一颗一颗地盘着,每一颗珠子转动,母亲都发出一声新的咒骂。
云黛理解母亲,母亲不习惯大城市的生活,却又不敢回老家,离婚在村子里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看见小区里的老人带着孙辈,母亲也会受刺激,大半个晚上睡不着。
其实云黛不反对相亲的,也见过两三个不靠谱的男青年,不是穿着邋遢,就是急于上垒,直到李明的出现,才给这看似徒劳的相亲活动带来了一线曙光。
李明不抽烟不喝酒,脸洗得很干净,开着一辆加满油的雪铁龙,妥妥地把她接到浦江边上的家常菜馆。席间,李明自我介绍自己在外企作采购工作,离异无孩。她只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李明就把自己和前妻从相识相恋到分开的全过程和盘托出。
在这个情感速朽、誓言不堪一触的年代,李明和前妻的离婚理由足以载入奇葩大全。恋爱时,前妻曾在三个不同城市之间更换工作,每次她都要求李明来自己所在的城市陪伴,每次李明都费尽力气找到了前妻所在城市的工作。婚后安生了几年后,前妻再次跳槽去了一家著名的商学院工作,在那儿认识了很多成功人士,学会了一句格言:“再不行动就老了。”前妻要求李明辞职,和自己一起考托福和GRE,去国外深造,李明不敢反对,但乞求边工作边考,前妻断然拒绝,因为“不能留退路,否则就做不到全力以赴”。李明只好听命辞了职,但妻子却又变卦,说不出国了,还是国内有发展,让李明再去找工作。李明回去找自己的上司,上司居然回收了他,仍然任命他做原来的职位。万万没想到,前妻再次反悔,坚决让李明再辞职考托福。李明居然再次服从了,虽然他心里已经猜到,前妻的这一次热度,恐怕也持续不了多久。果不其然,又过了三个月,前妻说:“还是国内日子过着舒服,咱们别折腾了,就呆在国内吧。”李明实在无法再回原来的单位,幸好有一位以前当过他领导的前辈,在同行业另一家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向他抛来橄榄枝,于是他很幸运地又获得了跟原来职级一样的工作。最后前妻终于说了:“其实我折腾这么多事情,是因为跟你的生活没有激情,活着跟死了没分别,很痛苦。但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不知该怎么开口。”
云黛问李明:“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李明说:“一家三口,吃饱了,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就够了。”那天的阳光,是近一个月来最好的,还有微风,李明开车送云黛回家,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拢着,白净的脸,仿佛吃了桉树叶的考拉般满足地笑。下车时,他或许是想问“下次见面什么时候”,但迟疑了一下,没有问,只说“上楼小心”。云黛什么也没说。
电话里,介绍人絮絮地说着,说李明对她的印象很好,劝她抓住机会,放下面子,不要矜持。她客气而礼貌地听完,放下电话,默默对自己说:“我也许再也遇不到一个像他这样适合结婚的人了。”默默地听见自己心里那个声音说:“即便如此,我还是做不到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相守一生。”于是认命地看着炉上蓝色的火苗,轻轻地盖上瓮盖,仿佛把那些最宝贵的东西,深深藏在了心底的盒子里。
这个世界好像不值得留恋,却会在你最灰心失望时给你一勺蜜糖。
林晗就是那勺天上掉下来的蜜糖。他35岁,未婚,拥有一家艺术品投资公司,还在闹中取静的红枫路开了家咖啡馆。第一次见面,在他的私家庭院,一颗大银杏树抖落满身的金黄,叶子缝隙中漏下的日光,在青花瓷的茶杯盖碗上精灵般跳动。林晗熟练地泡好茶,给云黛和云黛的老板敬上一杯:“尝尝,看能不能入两位的法眼。”云黛品了一口,便知道是顶级的大红袍,再看这院子里,桌椅均是古藤编制,看似古朴,想必价值不菲。会面的本意是洽谈商务,却闲坐了许久只是品茶论道,这本也是城中现下的时尚,见怪不怪。云黛要去洗手间,林晗亲自引路,云黛从洗手间出来,却见到林晗在荼蘼花架下恭候,这倒令她心下小小不安了。云黛走过他身边时,他仿佛耳语般低声说:“我从没见过穿旗袍像你这般好看的女人。”
聊起收藏,云黛问和田玉什么样,他就拿出价值近百万的羊脂玉给她看。她说:“怪不得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玉看起来是有一股暖意。”他便两眼放光,又拿出两块百万以上的。连云黛的老板都看出来了:“今天我是沾云黛的光,一饱眼福。”
这次以后,云黛有心回避,林晗通过云黛的老板邀了她几次,她都借故不去。林晗便像着了魔似的,发了疯地找她,云黛有夜间关机的习惯,每天一早打开手机,总会跳出十几条林晗发来的短消息,内容五花八门,有古往今来的情诗荟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也有更为直白露骨的,“想着不想我的你慢慢地入睡”。
云黛一直不回复,林晗便去她负责的展会现场,逢人便问云黛在哪儿。云黛看见林晗,才发现他真的瘦了,没刮胡子,样子有些狼狈。林晗说:“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云黛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两人似隔着银河在对话。大约是动静太大,第二天,老板找云黛谈话。云黛还以为老板会劝她昭君出塞,为了公司与林晗的合作。老板却劝云黛“审慎”,怕云黛不明白,索性把话说得狠了些:“林晗这个人,没有女人可以拴住他。你是适合当好妻子的人选,别误了自己。”
林晗堵在公司门口等她。一见面就说:“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不接受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好,我改。”她说:“能不能放过我,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好,我改。”林晗愁苦的脸突然大笑起来,她也笑了。这一笑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像朋友般轻松。林晗依旧每天发大堆的短信给她,她隔三差五的也会回复一下。总有耳报神告诉她,林晗和某某女生牵手逛街,林晗送给某某某女生一块钻石手表,她从不多问,也不会向林晗提起。一天中午,林晗打电话来,竟是口齿不清地醉着,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为何会在大中午喝醉。林晗只是不断地叫她的名字,那边有女子的笑声。她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傍晚,他发短信来道歉,她不回复,他竟突然说:“嫁给我好吗?”她想了想,回:“你确定吗?外边春光正好,万紫千红。”他回:“婚姻制度是不人性的,但我相信我俩会幸福。”她回:“只有前半句是真话。”
火候已差不多,深色的药汁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她关了火,看见手机上还在不断地显示林晗发来的新消息,便把屏幕关了。
“谢谢你的爱,但这已是你我最好的距离。”她在心里敲下这条消息,按下发送键。
终老之前,总有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在等待。
她不写微博,不聊QQ,只在公司内网的论坛上看看帖子,偶尔留言。她喜欢一个叫“蓝月”的发帖者,蓝月只发电子产品的技术分析帖,估计多数人不感兴趣,或被标题的枯燥吓倒了,帖子经常零回复,唯有她细细读过,能品出那种难得的深邃与幽默。更难得的是,蓝月固定在每周四晚上七点发帖,像新闻联播一样准时。
关注了一年多,一个周四的晚上,她看完蓝月的新帖,发现帖子下面多了一条蓝月自己的回复:“明天上午10点,到12楼大会议室开会。”云黛正是在12楼办公,正对着大会议室的办公桌。第二天,确实有一拨人在大会议室开会,是17楼的网络部。会议结束时,十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从会议室鱼贯而出,根本看不出有某个人比较特别。下班出大门时,前台的娜娜叫住云黛,递给她一个文件袋。她问谁给的,娜娜说:“17楼的一个男的,公司里的人太多了,很多面孔我对不上名字。他说和你说好的,你会知道。”她回到家才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张戏票,孟京辉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下班路上,她坐着公车,望着窗外缓缓掠过的树木,发现枝丫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忽然很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那一瞬她知道自己恋爱了,死了的心苏醒了过来,悲欣交加。
直到灯光暗下来,开演前一瞬间,他才坐在她身旁的位子上。漆黑的小剧场,舞台上的光清冷地照在他脸上,她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他安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你会来。”
戏看完了,许多看戏的女人都哭得稀里哗啦,她脸上一滴泪也没有,只是默然地坐着。所有的观众都退场了,她才缓缓地起身离开,而他一直陪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他们之间很快就有了那种别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比如他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上,他说:“饿不饿?”她说:“左转。”他便径直将车开到左拐弯处一家越式茶餐厅。点菜时,他让她点,点好以后,他把菜单要过来看了看,她便对服务员说:“加个凉瓜煲龙骨汤”。他轻声说:“你总是能知道我要什么。”她心内也惊异,真的遇上这么个人,让她最纤细的神经都感到满意了,她自己却惶惑,不敢相认。
公司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她依旧每周四晚上八点准时看他的帖子。天气渐渐热了,他们各自请了年休假,一起去峨眉山旅行。凌晨三点半,坐大巴从半山上金顶,她看着窗外,他把iPod的耳机给她戴上,耳边响起“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她仰头望着窗外的参天林木,在墨蓝的天空下,纷繁的枝叶如美人的长袖般冉冉飘过。为什么最美丽的时候,她却想落泪?
山路并不崎岖,只是他们都喜拣人烟较少的岔路走,每遇到一个破旧的庵堂或小庙,他都认真地随喜一番,遇上特别热情的和尚,便会打一两句机锋。天色见黑,他们都想住在庙里,但唯一提供住宿的万年寺只剩下一间空房了。事先做过攻略,知道附近还有其他旅馆,但当他沉吟着望向她时,她说:“住吧。”
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他们分别裹着各自的被子,和衣而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从音乐、佛学到茶道,他们的爱好惊人的一致。快要困得睁不开眼时,他说:“我有一个女朋友,从小认识的,我们两家是世交。”顿了顿,艰难地说:“她……已经离不开我了。”她良久没出声,在他快要睡着时,她说:“我从没问过你,你是怎么知道,看你的帖子的那个人,是我?”他说:“去年3月18日,今年1月10日。”这正是她仅有的两次回复他帖子的日期。他负责网络部门,追踪IP易如反掌。她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
旅行回来,她不再上公司内网的论坛。旅途中受了风寒,去看中医,拿了几服药。
手机铃声响起,她按下通话键,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那头响起乐声:“遗忘过去,繁花灿烂在天际……”她静静地听完整首,又沉默了一会儿,那头把电话挂了。听说,他明天结婚。
情缘里千难万劫,总好过从未碰头,从未知晓彼此的存在。她望着面前这碗属于自己的汤药,心情异乎寻常地平静。
请赐我一服药,如红色之明媚炽烈,如蓝色之幽邃神秘,如黄色之刚直果敢,如绿色之万法归心,解情感之滥觞,祛情花之百毒。
摘自 乐嘉 主编《色界》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59564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