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班的对方比较特殊:精神病院。一周五天和病友们打交道。我的工作也很特殊:心理治疗师。在很多很多正常人看来,跟这些人谈话治疗,是一件不可思议也不可能完成的事。确实,很多时候,很艰难很艰难。我很难完全理解他们所说的话,很难给到他们想要的那些东西。但是,也有很多时候,理解他们,和他们交往,没有那么难。
有一个男病友,二十来岁,多么好的年纪,见到我却基本只说一句话:“哎……哎……哎……就是,今天下午可以唱歌吗?”。这么简单一句话,他说起来却不容易,分几次说,似乎包含许多的信息一样。他第一次跟我说,我就直接告诉了他,要唱歌需要找哪位护士,怎么跟对方说,以及常常什么时候那位护士会同意等等。但是到了下一次,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上次的对话,继续“哎……哎……”的问,直到我再一次认真的回答了他。如此这般重复了很多次,哪怕有时候我很郁闷,略带生气的回答他,他仍然乐此不疲。
可是,我也发现,其实他基本上很少真正的按照我所告诉他的,去找某个护士,组织唱歌。再后来,我也就习惯了他的这种见面问问题的模式,甚至有时候他还没问我,我就模仿他开始问了,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但是,我们却变得熟悉了起来,不是互相了解的熟悉,却甚似互相了解的熟悉。这个问题就像一个见面打招呼的口号一样。我等待他问,然后我来回答,然后我们完成这个见面的过程。我居然开始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
直到某一天,我在治疗室做完活动,大家离开之后他进来了,进来还是那个问题,但是这一次前面加了一句:“哎……哎……我明天要出院了,就是,今天下午可以唱歌吗?”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舍,虽然他基本只跟我讲了这么一句话。于是我简单的问了问他出院的事情,他也很简单的告诉我,但是那些情感,却并不简单。
另一件事:集体治疗活动的时候,有一个常常被嘲笑和认为处于疾病状态的年轻女病人,在和一些出院病友告别的时候,她激动的冲他们中的几个人说:我做了一个梦,你们都在梦里,但是现在不能跟其它人讲。神秘而又真诚,伴随着一些兴奋的手势和动情的表情,这一瞬间完全让人忘记了她曾经的那些混乱和不可思议,真实的情感马上感动了离开的那几位病友。
第三件事:音乐治疗的分享活动中,对于一些歌曲,有些病友有着丰富而鲜明的画面感,那些画面感贴切而形象,比许多正常人的言语描述都要生动形象的多。甚至还有一些病友忘情的舞动起来,没有紧张和尴尬。大家变得更开心。倒是那些恢复一些的人,反而变得沉默和紧张了一些。期间有个病友对此评论说:我们不是一无是处,生病不代表我们什么都不行,我们甚至比一般的人在某些方面更有创造力。其它病友自发的给以浓烈的掌声。他们,太需要这样的肯定和表达了。
他们的世界,我们很难懂得,可是这不代表,我们有权完全扼杀和否定。实际上,我们都一样,一样需要被看到,被理解。只是,我们幸运的学会了适当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