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男性医学生来说,选择儿科作为终身从事的职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做了儿科医生以后,又不是去治疗儿童的身体疾病,而是去研究和改变可能导致儿童身心双重问题的病理性的母婴关系,就更加困难了。这些困难都源于一个因素:跟女性相比,男人常常更加不愿意面对自己内心那些温柔的东西。
温尼科特战胜了这些困难,他坦然地做了儿科医生和儿童精神分析师。在四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直接帮助了6万多对母婴,间接影响了一代甚至几代英国人。当然,被影响的不仅仅是英国人。弗洛伊德之后,对精神分析培训影响最大的就是温尼科特,由此散发出去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影响了人类的全部文明。
我们也许可以说,专家的任务就是制造术语,然后用这些术语构建出一个理论体系。弗洛伊德制造的术语,高冷而晦涩,似乎不是要用那些术语说明什么,而是要隐藏什么,就像是他一生都要揭示的潜意识的伎俩的见诸行动。如果冰冷的术语是弗洛伊德温柔内心的反向形成,那么这位被誉为人类精神领域里最勇敢的探索者的人格,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勇敢。
温尼科特的术语,温暖而通俗。人人能理解,人人能接受,也人人都能因为接受而产生改变。这是因为,他接纳了他的温柔,他的意识和潜意识一致地认为:最温柔,就是最勇敢。
男人应该冷峻而刚硬,是落后的农耕社会对男人的要求。在这样的理念背景下,呈现温柔的男人似乎就不那么男人了。对于男性身份认同不足的男人来说,这种外在评判会带来深重的屈辱感。但对一个像温尼科特这样的男人来说,自己就是男人的坚定认知已经无需外在证明,所以他敢于温柔;反过来说,一个男人温柔的时候,恰恰就是他最男人的时候。
以远离温柔的方式“装扮”成男人的文化史和家族史,是一部血泪史。我对数以千计的成年男女做过治疗性访谈,他们中的很多人,或哀怨或愤怒地告诉我,他们的童年有着一个怎样的严肃、冷漠或暴力的父亲。我也能看出,这样一个父亲,对他们的整个人生有什么样的糟糕的影响。
温尼科特发明的最伟大的精神分析术语,我个人认为,是good enough mother。这个术语在翻译成中文时遇到了问题。最开始翻译成“足够好的妈妈”(本传记中文版翻译成“够好的妈妈”,意思一样),容易被误解成了做个好妈妈,忽略了原文的“够了就行了、不要过分好”的意思;后来翻译成“刚刚好的妈妈”,又觉得什么叫刚刚好很难定义;后来我觉得,翻译成“60分妈妈”,最为传神和精确。
60分妈妈意思是,肯定是好的,因为及格了,但却还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好妈妈的终极考核标准是看她能否培养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么60分妈妈最符合标准。这样的妈妈总的来说是好的,但她同时也具备“坏”妈妈的特质,比如有时会抛弃孩子独自去“寻欢作乐”。天意难测,但温尼科特却看透了天意:妈妈的如此“失职”,恰好为孩子健康成长提供了机会。100分的所谓“完美”妈妈们违背了天意,所以她们使孩子患上各种身心疾病,无法远走高飞。
温尼科特的这些思想,几年前就已经来了。在特定的圈子里面,甚至已经深入人心并成为行动的准则。这一次是他的传记的出版,象征着这个人“亲自”来了。其意义是,温尼科特的思想,可以帮助妈妈如何对待孩子,而他这个人,却可以使爸爸们有一个如何成为并敢于成为“因为温柔、所以勇敢”的称职爸爸的榜样。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刚买了一套弗洛伊德传记《心灵的激情》,推着自行车坐轮渡从汉口去武昌。我把书放在自行车后面的坐板上,一个浪头打来,其上册滑到了江里。丧失之痛,在此刻仍有些许残留。此痛当然无关乎金钱,而关乎那些远远高于金钱的价值的价值。
同样地,如果我们拥有这本《温尼科特传》,不仅仅是表示我们的书架多了一本书,多知道了几个创造性的心理学术语,还意味着我们决定放弃借完美掩盖缺憾,有能力用温柔表现勇敢,以成长对抗失去的哀伤。
最近听人评论心理学家说:新手看着最专业,专家看着像玩,大师根本就是在胡闹。按照这个标准,弗洛伊德是新手,温尼科特是专家,大师还没见着。
不过也许,大师并非总在胡闹。大师也可能在过自己的日子,就像温尼科特一样,在自己的亲密关系中浮浮沉沉。
2015年7月2日汉口梅园宾馆
转自:曾奇峰心理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