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语言是思想的直接存在。正因为哲学家们承认思想是个独立的存在,所以他们也就必然要使语言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
——《德意志意识形态》
The 244th day
编辑=Zoe
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语言存在
到20世纪20年代,人们普遍认为,地球上所有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都已被探险家发现。新几内亚,这座世界第二大岛也不例外。来自欧洲的传教士、种植园主和公务人员聚居于新几内亚沿海的低地一带,因为他们认为那条将该岛一分为二的险峻山脉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然而,虽然从两边海岸的位置看来这是一条山脉,但其实却是两条,在它们中间,是一片气候宜人的高原,其间错落着众多土地肥沃的峡谷,大约有100万处于石器时代的土著生活于这片高地之上,4万年来,他们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为外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人们在新几内亚岛上的一条河流中发现了金子,紧随而来的淘金热潮吸引了生性自由的澳大利亚探矿者迈克尔·莱希(Michael Leahy),于是在1930年5月26日,他雇佣了一些低地土著为向导,与另外几名探矿者一起着手勘探这些横贯全岛的高山大岭。等他们登上顶峰后,莱希惊讶的发现,群山的对面居然是一片广袤的草原。随着夜幕的降临,莱希的惊讶变成了惊恐,因为他们远远地看到了火光。显然,这说明有人居住在这片峡谷之中。莱希和他的同伴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他们给所有的武器装上子弹,而且还自制了一个炸弹。第二天,他们首次见到了生活于群山之中的高地人。这次碰面令双方都感到震惊。莱希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当他们(高地人)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男人们站在前面,手里拿着弓箭,女人则捧着甘蔗站在后面。依万加(Ewunga)一看到这些女人,就立马告诉我这场仗打不起来。我们挥了挥手,招呼他们过来,于是他们异常警惕地向我们走来,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打量我们。终于有几个人鼓起勇气来到我们面前,看得出来,我们的出现完全把他们震住了。我把帽子摘了下来,这个举动吓得离我们最近的几个人连连后退。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土著张大着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想确定我是不是个真人,然后他跪了下来,用手摩挲我裸露的大腿,估计是想看看上面是不是涂了白漆,接着他又抱住我的膝盖,他那毛发浓密的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女人和小孩也壮着胆子走上前来,一时间,我们的营地挤满了这些人,他们一个个跑来跑去、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对他们来说,我们的一切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这里的“叽叽喳喳”指的就是语言,一种陌生的语言。到20世纪60年代,人们已经在这些与世隔绝的高地人中发现了800种不同的语言。在人类历史中,莱希与高地人首次相遇的场景想必出现过成百上千次,每当一个种族与另一个种族首次相遇时,这个情景都要重演一遍。据我们所知,世界上的所有种族都拥有自己的语言,无论是霍屯督人、爱斯基摩人还是雅诺马马人。我们还从未发现不会说话的原始部族,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有哪个地区曾经是语言的“摇篮”,语言是从这个地方出发传播到那些原本没有语言的人群那里。
与其他任何语言一样,莱希的新朋友所使用的语言并不只是“叽叽喳喳”,它是思想的媒介,足以表达抽象的概念、无形的实体以及复杂的推理过程。面对从天而降的白人,高地人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他们试图理解这些白色怪物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一种看法占了上风:这些白人是他们祖先的转世化身,或者是以人形现身的幽灵,说不定到了晚上他们就会变回枯骨。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用实证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高地人吉鲁帕诺·艾査(Kirupano Eza"e)后来回忆说:
“我们中的一个人躲在暗处,看到他们要去大便,就跑回来说:‘那些天上来的人要去那边拉屎了’等他们拉完之后,许多人都跑过去一看究竟,结果发现同样是恶臭扑鼻,于是纷纷说道:‘他们的肤色也许和我们不同,但大便闻起来却一样的臭。’”
语言的神奇魔力
当你阅读这些文字时,你其实正在做着自然界中最神奇的事情之一。你我所属的这个物种具有一项超凡的能力:我们可以精确描绘出彼此大脑中的想法与事实。我这里并不是说心灵感应、意念控制或者其他令人好奇的边缘科学。即便是根据特异功能支持者的描述,这些所谓的奇能异技和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这项能力比较起来,也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这种能力就是语言。我们只需张开口,发出一些声响,就可以在彼此头脑之间传递准确、可靠的新鲜想法。这种能力显得如此轻松平常,以至于我们很少把它看成一个奇迹。因此,不妨让我举几个简单的例子,这样你就能明白语言的神奇之处。请你在阅读以下文字的时候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只需几分钟的时间,你的脑中就会产生出一些具体明确的想法:
当一只雄章鱼发现雌章鱼时,他原本浅灰色的身体会一下子变得布满斑纹,然后他游到雌章鱼的头顶,用自己的七只腕足爱抚对方,如果雌章鱼没有表示反感,他就会迅速贴近,并将自己的第八只腕足插入她的呼吸管道。一连串的精包就这样顺着他的腕足缓缓地滑入雌性章鱼的外套腔内。
白色西装上沾到了樱桃汁?祭坛台布上洒到了葡萄酒?请立刻用苏打水擦拭,它能有效去除布料上的污渍。
当迪克西打开门看到塔德时,她一下子惊呆了,因为她以为塔德已经死了。她砰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并试图逃走。但塔德的一声“我爱你”让她打开了房门。塔德开始抚慰迪克西,他们俩缠绵在一起。突然布莱恩闯了进来,迪克西只好对一脸惊愕的塔德说自己今天早上已经和布莱恩举行了婚礼。迪克西异常艰难地告诉布莱恩,自己和塔德的关系还远未了结,她将自己的秘密公布了出来:杰米是塔德的儿子。“我的什么?”塔德一脸震惊地问道。
想想这些文字的神奇魔力:例如,我不但让你的头脑中出现了章鱼,而且还使你了解到一只布满斑纹的章鱼会有怎样的举动,即便你从未真正见过这种动物。又如,当下一次逛超市时,你可能会从成千上万种商品中挑出一瓶苏打水,你把它搁在家里一直不用,直到几个月后家里的某样物品不小心沾染上污渍,再让它发挥作用。再如,你现在和收看日间肥皂剧《我的孩子们》(All My Children)的数百万观众一样,获悉了主人公的秘密,而这部电视剧所描绘的世界只不过是出自一些陌生编剧的想象。当然,我举的例子是否能产生这些效果,还取决于我们的读写能力,这使得我们的交流能够打破时空阻隔和亲疏之别,从而显得越发神奇。不过很明显的是,写作能力只是一个“可选配件”,而语言交流的核心构件则是我们从小就掌握的口语。
在人类的自然进化过程中,语言堪称一个最为突出的特征。当然,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也能够出色地解决问题、制造工具。但是,一个由“鲁宾逊”们组成的种族恐怕不会让探访地球的外星人感到有多么稀奇。真正能够说明人类自身特点的寓言故事是《圣经》中的“巴别塔”(Tower of Babel)。故事说道:人类曾经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因此他们能够同心协力建造一座直逼天堂的高塔,这让上帝感到不安。的确,共同的语言可以将社会的所有成员联系起来,构成一个信息共享的网络体系,并由此形成一股强大无比的合力。每个人都能从世代积累的才思机巧、偶然事件和经验教训中获益匪浅。人们可以相互协商,达成共识,以便分工合作,实现目标。正因如此,这个被称为“智人”(Homo sapiens)的物种才能给地球带来意义深远的变化,就像蓝绿藻和蚯蚓一样。考古学家曾在法国的某个山崖之下发现上万具野马的骸骨,而这些野马都是在1万7千年前被旧石器时代的狩猎部落赶落山崖。这些化石充分证明了人类团结合作、分享智慧的作用,它们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诸如剑齿虎、乳齿象、披毛犀等几十种大型哺乳动物会在现代智人进入它们的栖息地之后逐渐灭绝。原因很简单,我们的祖先杀光了它们。
语言与我们的日常经验紧紧地绑在一起,我们几乎无法想象没有语言的生活。可以这样说,无论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只要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聚在一起,他们就会很快地交谈起来。即便找不到一起说话的人,人们也会自言自语,或者和自己的宠物聊天,甚至说给院子里的植物们听。在人际交往中,能言善道往往比身体力行更受欢迎,例如口若悬河的演说家、花言巧语的男人,以及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能够在与父母的较量中占得上风的小孩。与之相对的是,失语症(一种因为脑部损伤而丧失语言功能的疾病)则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在病情严重的情况下,患者家属甚至会恍惚觉得患者已经从他们的生活中完全消失。
本文摘编自:
[美] 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