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能想起我高中时候教室外长长的那条走廊。它只是一座平淡无奇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的附属物。白色的粉刷涂料，灰绿色的墙裙上永远沾满了男生的脚印，因为他们总是在下课的时间里靠着那堵墙壁看来来往往的女生们。初夏的风缓慢的扭过这长长的一路，带着温热的，潮湿的触感。下课后的喧嚣穿过教室的墙壁到这里来。有时这里却也很安静，只有走廊边的花坛里，红色的石榴花枝与长长的野草，在风里摇出些细碎的声音与光影，如同在高考里沉寂下去的青春一样。
看完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的《建筑氛围》（Atmospheres）这本书的时候，我又一次的想起那画面。存在于视觉之外的，多种感官微妙的混合在一起的空间品质，如卡尔维诺的小说名一般，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这个称呼或许略带神秘却又有些许伤感，但它正是卒姆托所说的，需要我们用敏锐的、甚至是直接的情感来细致体验的，某种空间的氛围所包含的一部分。
在视觉之外，存在着的各种感官的差异与体验，或许是喧嚣，也或许是某种材料在某种温度下的游离的气味，或许是封闭感，又或是空间里明暗的捉摸不定，所有的这些感受，它们之间重叠着，拼凑着，挤压着，又或者若有若无的联系着，而所有的这混合着的一切，都是能够被不同的人体会到不同程度的、举重若轻的空间性质。
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卒姆托说，“讲述的是我着手做事时所发现的方法以及当我努力在我设计的建筑中创造某种氛围时我最关心的事”。这些他在创建空间的氛围时所最关心的事，被分成了九个主题章节以及三个“真正能打动我的东西”，分别来做具体的阐述。这些主题是对于“氛围”的具体细微的分解，包括实在的材料本体（body），材料的兼容性（Material Compatibility），空间的声音、温度，室内外的张力（Tension between Interior and Exterior）以及密切程度（Levels of Intimacy）等等内容。例如在阐述“空间的温度”这个主题时，卒姆托说，“我相信每座建筑都有特定的温度。”，而为了达到这空间他所期许的温度时，他使用了“调试”这个词，每种材料的给人的感觉温度和物理性能是有差异的，通过对不同材料的调试来寻求空间合适的温度状态，满足空间的氛围需要。“温度在这里的意思是物理上的，但也可以认为是心理上的。它存在于我所看见、所感受、所触及（哪怕是用我的脚）的东西中。”在这些文字里，能清楚的看到他对待材料与空间的敏感的、耐心的真诚。
在他的三个“真正打动我的东西”里，其中“充作周围环境的建筑”（Architecture as Surroundings）真正打动了我：“想到建造一座建筑，或一大片建筑综合体，也或许是一小片，而它就变成了它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在这里，卒姆托考虑的更多的是一种“人性环境”（human surroundings），尝试着将建筑设想为人性环境，以及“建筑物怎样成为人们生活的组成部分，成为孩子们长大的地方。”“每当我想象某座建筑能被人铭记25年之久——也许因为那是他轻吻初恋女友的地方，或凡此种种——我工作起来就会乐趣倍增”，“对我来说，这种品质要重要得多”。带着这样坦诚的人性考虑去设计建筑，是使我非常感动的。或许，对我而言，建筑学并非是其他，精神中的人性与宽广沉睡在秩序、几何关系与形式之后，而等待着被发觉，再被唤醒。
对空间氛围所有的丰富的、细致的感受，是依赖于个人对于事物本身敏锐的、独特的观察与感知能力的。卒姆托说，“人们与对象互动”。你看到夏雨初停的院子上空那朵急急行走的雨云，或许想的是天空里的风，而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需要再带把伞出门的信号而已。如何保持这种对氛围的敏锐而又不陷入某种情趣化的小世界里，是一件需要仔细考量的事情吧。然而，正如卒姆托在文中所说，“我不孤单。我想我只是无法摆脱那种源自我母亲的影像，实际上我也不想摆脱。”，我也愿意相信，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来自家乡乡间的平常草木与散落的房屋，来自秋天里清晨的露水与寒冷，来自黄昏稻田上的空旷天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些，也许可以触发出力量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