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皑皑晓日红,寒山颜色旧时同。断魂何处问飞蓬。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吕碧城《浣溪沙》
这首词,是吕碧城用来纪念一段爱情的。一见钟情的爱情。她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一个美少年,双方相互注盼,最终未通姓名。车辆到站,就此别离。
吕碧城,是一位女词人、女记者、女编辑、女自由撰稿人、女权主义者,创立北洋女子公学,后来是北洋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她终身未婚。死于1943年。
吕碧城死前6年,南京发生了大屠杀。那时,她在香港,逃过一劫。她不幸,错过了“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的恋情;她有幸,避开了“十室遭殃九室空,秦淮呜咽绝人踪”的南京。
南京屠杀后72年,朋友请我们一家看电影《南京!南京》。一片黑暗中,很多人正在被屠杀,很多人正在被强奸。一年轻女人正诅咒,在黑暗的后排,用肮脏的话语。然后,到了日军祭祀那段。那女子,由诅咒变困惑。“这么看起来日本人也不是那么坏嘛!”
当然,日本军人也不过是拿枪的农民,中国军人也不过是拿枪的农民。但人类的邪恶不只是起源于一个邪恶的社会制度。虐待他人并以此为乐有着深刻的个人根源。
如《南京!南京》中,一日本士兵毫不犹豫地就把一个啼哭的婴儿扔下窗台,这时候并没有一把帝国主义的手枪指在他后脑勺上强迫他这么做。这个杀戮是毫无必要的,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日本天皇不需要这个杀戮,东条英机不需要这个杀戮,这个杀戮对于征服中国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霸王别姬》中,有个吴大维扮演的红卫兵,他逼着段小楼背叛妻子,出卖朋友,那个时候显然没有一条最高指示对他耳提面命。这个侮辱也是毫无必要的。
这些残忍的行为就来自个人,来自个人无意识深处,一个一个具体的、有名有姓的个人。我们都以为杀戮、虐待的欲望只存在于他人身上,我们甚至会假设具有这些欲望的人不具备人性,是鬼子、恶魔或者畜生。但是,这种毫无必要的攻击和施虐恰恰是人类的特征,而且是现代人类的特征。既是“他们”的特征,也是“我们”的特征。
《甘地传》中,甘地被人殴打、辱骂之时,仍然神色镇定,不失尊严。那是另外一种震撼。一个战斗英雄,表情是极其愤怒的,就像他的敌人一样愤怒,龇牙咧嘴;而一个打不还手的英雄,表情是沉静的、甚至是悲哀的,和攻击他的人迥然不同。这沉静的、悲悯的表情,造成了暴力的投射-认同的一个中断。
这个中断最终会引发反思。
如果我们像儒家学者一样承认人人皆有良心的话,应该说,这个反思的姿态最终会导致人类作出决定。甘地给了虐待他的人一个反思的机会,最终赢得虐待者的转变。
历史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南京大屠杀是一个个日本士兵、军官完成的,他们对自己行为的反思和忏悔远比一个政府的道歉重要。
即便是独裁和权威的体制下,也仍然有“人情”的。
比如说,日本人角川杀死了一个中国美女,让她免遭侮辱。比如说,《窃听风暴》中东德特工给对方通风报信。比如说,历史上很多次很多士兵,拒绝开枪、拒绝战斗,或者即便开枪,也是朝着天空或者地面开。
一个人要具有这样的品质,他/她必须具有以下能力——
第一,他/她能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有自己的情感,而不仅仅是权力符号系统的一个零件,一个工具而已。
就像《朗读者》中的纳粹看守汉娜,一开始她只知道恪守职责,完成任务。那个时候她只是作为一个零件在工作。直到爱情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才开始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第二,这个人必须能够反观自己的行为,具有反思的力量和机会。
所以当一个人盲目地工作赚钱,从来没有机会休息和反思自己的行为,反思自己的价值观和情感,那么他和一个盲目杀人的日本士兵差不多。这个“赚钱法西斯”需要的是一个甘地式的沉静表情的陪伴,或者一个《朗读者》中迈克尔那样的轻声细语的陪伴。
《朗读者》表面上看起来的意思是,学习知识让汉娜反思了自己的错误。但是实际上一个人残忍不是因为他是文盲,姜文的《鬼子来了》中,那群中国农民全部是文盲,可是他们并不残忍。
汉娜真正的问题在于孤独。在孤独中她得不到别人的欣赏,得不到别人的肯定,也体会不到自己的生命。所以她宁肯坐牢,也不愿意承受羞耻感。
美丽的汉娜在公车上不知道邂逅过多少帅哥,可是她产生不了吕校长那样的爱情;即便那痴情的小迈克尔来公车上找她的时候。她也没有产生太多感动和欣喜。
而女诗人吕碧城只在冬日的一个黄昏,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就写下了动人的诗篇“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很难想象一个心中充满这样爱情的人,会任意屠杀他人。
在汉娜和迈克尔的关系中,最重要的一个场景就是朗读-陪伴。迈克尔出声朗读,汉娜侧耳倾听。这时候他们两个人是两个个体,分开了,但是通过阅读仍然保持着联系。这种既分开又联系的关系的一个原型就是,孩子在一边玩,母亲在旁边沉默陪伴,提供孩子需要的各种工具。这种既分开又联系的关系在生命中需要重复千万次后,才可能产生一个反思的主体。
汉娜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反思,不在于她有了知识——很多纳粹都是学富五车的——而在于她的生命中有了足够多的“陪伴”——来自迈克尔的爱的陪伴。正是这种关爱,让这个女人开始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可爱的人”,是一个“有人爱的人”,也意识到了他人也是“可爱的人”,意识到了让这些别人眼中“可爱的人”活下去,远比遵守规则重要。
马卡维耶夫在电影《高潮的秘密》中提出,苏联革命的失败之处就在于它否认了性欲。同样,当中国人把“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18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定位为黄色歌曲而禁止的时候,中国革命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
如果这种爱在生命中没有出现,或者出现了却被禁止,一个杀人机器就产生了。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写出“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的人,不仅仅是浪漫的,也是英勇的。同时,这也可能是不适应时代精神的,如果时代精神是“仇恨他人”或者“利用他人赚钱”的话。
而这个爱情的英雄对人的信念是——“他/她人是可爱的,不管他/她有没有钱或者地位”。“他/她人是可以一见钟情的,不管他/她有没有钱或者地位。”如果心理治疗界把这样一个“不适应社会”、“不够现实”,和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人判断为“病态”的话,心理治疗的前途岌岌可危了。
来自《心理月刊》http://www.psychologies.com.cn/column/limengchao/kill/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