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日本男孩有一副奇特的嗓音,私下里日本人都称他为“不思议君”。
第一次接触不思议君,是我来日本半年以后,当时学了三个月的日语,硬着头皮也能跟日本人对上两句,于是慢慢在系里活跃起来。当时和韩国女孩一起号召了一次 “高山”之旅。我提出号召后就没继续跟进,韩国女孩和另外一个日本男生负责全程规划,后来这个男生去了丹麦。我第一次见到不思议君本人是在出发当天,那次 旅行浩浩荡荡集结了十几号人,其中甚至包括两位事务室的职员。不思议君嗓音奇特,说的话比较难懂,但是很有交流的欲望,喜欢和女生混在一起。旅行快结束 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因而让我彻底记住了他。依据日本的习俗,人们在称呼别人时会在姓名后加上缀词,这后缀因两人关系、年龄、性别和地位等的不同而有所 区别,普遍使用的是“さん”。我当时并不想和日本人发展出特别地道的友谊,同时也因为对日本文化不是很了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就一律使用“姓氏+さ ん”的称呼方式。不思议君问我为何不称他为“姓氏+君”。“君”一般用来称呼年龄相仿或者比自己小并且关系比较密切的男性,也可以是前辈对男性后辈的昵 称。我解释说自己不清楚这些词的用法,谨慎起见一概用“さん”。不思议君然后就很认真地告诉我,我可以称他为“君”。我当时并不了解不思议君的为人,在日 本这样特别含蓄的大环境下,他的话着实让暗暗我吃了一惊。后来我也一直没更改对他的称呼,他脸色凝重了两次后就没再提出异议。旅行结束后,我们很长一段时 间没再见过面。
没想到几个月后不思议君竟然搬到了我的研究室,而且第一天就让我大跌眼镜。不思议君整理完东西,已是午后三点,他一边往外奔一边嘀咕着“饿死了饿死了”。 不思议君回来时,两手各捧一大盒食物,也不知他到底买的是什么,用微波炉一加热,一股奇怪又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传了出来。他取出食物,竟然就在研究室里 “吧唧吧唧”地狼吞虎咽起来,那气味那声音简直要把正在检索文章的我逼疯。我用英语问他以后是否可以去隔壁的休息室用餐,不思议君竟然听不懂我的英文。我 只好英文日文并用解释了半天,在不思议君明白的瞬间,我捕捉到他眼神中有一丝尴尬飘过。出人意料的是,从此以后,不思议君依然坚持在研究室里进餐,只是多 了一道程序。不思议君每次用餐前都会过来请示我,问他是否可以在研究室里吃饭。我只好很囧地同意,然后他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大快朵颐。后来这行为竟然 做为习惯被保留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竟然也就慢慢适应了不思议君种种奇异的特性了。
不过真正了解不思议君,还要从“房树人”测验说起。为了练习日语,有一阵儿特别想和日本人多交流。语言这东西学了不用就一点长进也没有。可交流都是需要话 题的,系里的日本人都比较含蓄,我接话的能力也很是有限,很长一段时间交流只限于打招呼问好。幸好在国内学过“房树人”,我就以此为突破点展开交流。我让 日本人画一幅包含房子、树和人的画,然后依据此画,解读出画画者的个性、成长经历和一些可能存在的问题。因为解读得还比较准确,便很快在系里流传开来。不 思议君慕名携画而来。看到画的那一瞬间,可以说我是悲哀的。已成年的不思议君依然保留了孩提时的脆弱和稚嫩,不曾真正意义上的长大。不思议君的母亲长年生 病,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他的父亲住在另一个城市,父子关系十分疏远。一直以来,不思议君和姐姐、奶奶住在一块儿。不思议君渴望得到关注得到 爱,希望有很多朋友,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惹了人嫌。不思议君总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他不喜欢自己希望改变⋯⋯我看着不思议君以一种很奇特的嗓音 说话,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悲伤。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给人做“房树人”测验。当别人在背后拿不思议君开玩笑时,我也总是沉默。其实,我是多想让那些不知实情的人看到事情的真相,又是多想让 他们认识真实的不思议君呢,那个敏感卑微忧伤并且很特别的孩子。但不思议君不曾告诉别人他的境况,于是沉默便是我可以给的最后的尊重了。
有时想想那些出现在我们身边各式各样的奇异人物,我们自以为是地给人家下着各种定论,其实又何曾真正了解事情的真相呢?只要留一点余地留一份尊重,就可以让真相在你面前展现,可以让生活多一种可能;若是能再多留一份耐心和关怀,你定会遇见更从容的自己更广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