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孝才是镇上中药铺的老药剂。我们村离镇子有三里多地,他和我家邻居黄四儿是“拜把子”兄弟,时常来,所以我认识他。
村里有人小心眼儿,说竹孝才好吃,跟黄四儿“拜把子”,拜的是黄鳝。可我每次看竹孝才从黄四儿那儿提黄鳝走,两人都要推搡半天,一个塞钱,一个不收,最后竹孝才总要说,兄弟,你再不收,我下回不来了。黄四儿才收下。
竹孝才高个子,戴眼镜,地包天大撇嘴,离近了说话他好喷唾沫星子。小时候,一次我和黄四儿的儿子保根在村口皂角树下比尿高,我输了,被竹孝才看到了。竹孝才猫下腰把我屁股蛋子捏捏,又揪揪我脸,说,看你瘦的,两个地方加起来没二两肉,叫你爹弄条黄鳝炖炖参吃,包你赢。他说“包你赢”时,大嘴一撇,像青蛙撒尿般溅我一脸。
竹孝才是来给黄四儿送蛇药的。黄四儿夜黑儿里钓黄鳝,好被蛇咬,竹孝才就用百草给他配蛇药——一种碾碎的土色的粉子,叫五毒散。奇怪,蛇药也能治蜂子蜇!热天,我、要子、猫老五、保根等一群娃子到田冲里野,在渠沟边的树根上发现一个蜂窝,两个拳头大,细腰的胡蜂密麻麻的。大伙激动得两眼冒火,遂用砖块砸,用棍子戳,结果,除猫老五、保根滑头躲得远外,我们几个都被蜇了,我被蜇了十几口,脸、手、脖子立时就肿起来,发面馍似的,眼都睁不开了。尖锐的疼痛,还有恐惧,令我哇哇直哭。要子、会义也哭。保根害怕了,回去喊他爹。黄四儿快步跑来一看,痛斥道:“狗日的,胡球闹,那东西也能惹得的?!”转回去拿来一包药粉子,调鸡蛋清,一点一点给我们抹上。等黄四走了,我问保根,你爹给我抹的啥,保根说,是蛇药。神了,一会儿真不疼了,不到天黑,肿也消了。
不过,我对竹孝才的感觉依然不是很好,觉得他这人“日格外”。比如在大夏天,他穿打起膝盖的皮靴子,像个日本兵。开始我不知道那叫靴子,我问他:“又没下雨,你为什么要穿深筒雨鞋?”他说:“是靴子,内蒙的皮靴子咧,看,还带拉链儿的,你没见过。”我父亲、黄四儿、竹孝才一起喝酒,我父亲和黄四儿都打赤脚,裤腿高挽,竹孝才却要靴子把腿捂得严严的。我替他急,就悄悄蹲他身边把拉链拉开。他大叫:“哎唷!不要拉,不要拉,好臭好臭。”
我父亲说:“竹孝才,你黄牛黑卵子的,格外一条筋哪你。”我母亲说:“人家竹先生内蒙人,是个鞑子嘛。”我们那儿把草原上的人都叫“鞑子”。
后来,我长大一些了,渐渐知道,这个“鞑子”还是挺不简单的人物哩。他年轻时,曾在武汉的大学里教过书,是1957年,他口无遮拦犯了错误,才下到我们镇上的供销社,一直在中药铺里抓草药。他说他不是搞医的,是搞中文的,懂点医道是半路货。但镇上传他在治疗蛇伤、阴癣、背疮等方面有独到的手段。我没见他给人治过病,倒是在上小学三年级时,听他讲了一回课。遗憾得很,只讲了一节,就又犯下一个错误。
我们那会儿读书,是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先是学工、学农、学军,后又学医。学医时,就让医生或药剂师给我们讲医药常识,不知怎么学校就请到了竹孝才。下午,上课了,就见他背一个大麻包,打开,全是枝叶干枯的毛根、艾蒿、车前草、晕头花、老鼠藤、蒲公英等。竹老师是要给我们讲中草药!这些草药田边地头上还长着在,大家都认识,自然很兴奋,都争着抢着回答竹老师的提问——它们茎叶的模样,花的颜色,还有味道什么的,课堂气氛甚是热烈。可能是竹老师讲高兴了,一高兴,就深入了,讲到某种药的配制和它的用药方法。原话已记不太清,大意是:女人经前下药要猛,经后下药要缓;男人月头下药要重,月尾下药要轻……三年级小学生,连生理卫生课都没上过,哪里懂“经前”与“经后”?于是,他进一步解释:“‘经’,是指女人的月经,而女人的月经……”课堂一下子安静了,接着,女孩子低头红脸,男孩子尖声嘻笑。等竹老师回过神儿来,早已讲过河了。他撇嘴瞪目,愣那儿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女人有月经。
再上中草药常识课,就换人了。据说,为这,竹孝才住了一个星期的学习班,挨了好一顿批,可把他骇坏了,随便一顶“流氓”的帽子给他戴上,都够他“喝一壶”的。他说他怕老账加新罪,会下大狱。还好,批一顿后放回了,仍旧当他的老药剂。
竹孝才是个讲情讲义的人。1978年平反后,秋天,他还带全家到我们村前的山上看了他的盟兄黄四儿的坟,流了一把泪,然后就回内蒙去了。他说他不想待武汉了,老了,该归根了。算算,如果他还健在,该八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