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和长毛鬼
(一)
萌渚岭是我国华南地区著名的五岭山脉中最南面的一座山岭,它连接粤北桂东湘南,横跨三省(区),岭上奇峰千仞、林木葱茏,野生动植物资源十分丰富。这里是瑶族同胞的聚居区,世世代代,瑶胞们和境内的汉、壮、苗等民族一起和睦相处,在大山里生息繁衍。萌渚岭北麓湖南境内,有一个叫白芒坡的汉、瑶杂居的偏僻山寨,山寨里有一户余姓的瑶族人家,眼下是这个小山村里最困难的家庭。
户主余大水,本是一个壮劳力,前年烧炭时因炭窑坍塌,双腿自膝盖以下被压得粉碎。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命虽然保住了,但花了一大笔医药费,两条小腿都被截掉,出院后只能坐在凳子上干点搓草绳之类的活了。余大水的妻子盘腊梅在丈夫住院时为筹集医药费,把房子典卖给了别人,现在一家人只能住在因是危房而搬迁了新址的原村里小学的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
他们有一双儿女,大的是女孩,名叫花姑,聪明娟秀、勤劳善良,今年满十六岁;小的是男孩叫英志,今年才十三,刚以全县升初中统考第三名的好成绩考入县一中。本文的主人公花姑原来也是县一中的高一学生,而且品学兼优,很有希望成为这个偏僻瑶寨的第一个大学生,但父亲出事之后,懂事的她便不得不含泪退学了,因为她除了要协助母亲照顾父亲之外,还要挣钱养家还债、供弟弟上学。
转眼已是七月盛夏,萌渚岭上的山苍子成熟了,这是花姑盼望已久的时刻。山苍子是这里特有的一种林副产品,它状如黄豆粒般大小,成熟后碧绿晶莹,一串串地吊在山苍子树上,特殊的香气总引得蜂飞蝶舞。因为它蒸出的油可以用来提炼高级香精,所以一直是外贸出口的抢手货。每年这个时候,山下大大小小的炼油作坊都竞相用高价收购它。花姑从十岁起就跟爸爸进山采摘,对岭上山苍子树的分布情况很熟悉。山苍子的采摘期有半个月左右,每年的这半个月时间都是本地山民忙碌而充实的节日,因为山苍子值钱呵,它是这一带山民每年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去年七月,花姑全家采山苍子的收入就有八百多元呢。各村寨约定开山采摘的那天清早,花姑匆匆起床带上一团用桐子叶包的冷饭,背着背篓,就一个人急急地上山了。
岭坡上薄雾未散,水草上仍然挂着露珠,但上山采山苍子的人却早已三五成群,在岭坡上忙碌开了。由于山苍子的收购价又有提高,今年到山上采山苍子的人比往年更多。花姑采满半背篓后,在半岭上转来转去,到处都是人影,好久都没有找到未采摘的山苍子树。眼见时已近午,上山的人都在陆陆续续地吃饭团了,但花姑却没心思吃饭。想着床上躺着的老爸,她疲倦的双腿又增添了力气,于是她索性离开半山腰人多的地方,一个人奋力向峰顶爬去。花姑正低着头爬山,突然一只体躯硕大的黑眉叶猴从天而降,神速地从她的背篓里捞过饭团,抓着树枝三荡两荡,坐到了离花姑有七八丈远的一根树杈上,一边嗅着饭团,一边冲花姑做着鬼脸。“死猴子,你抢了我的午饭,我吃什么呀?”花姑大急,一边骂着猴子,一边追到树下。萌渚岭上的黑眉叶猴不少,花姑原来上山就经常见到,但被猴子抢去东西还是第一次。等花姑走近,猴子又灵活地荡起秋千跳到了另一株树上,还是隔着七八丈远,对花姑挤眉弄眼,像故意寻她开心。恼怒的花姑又跟了过去,大声喝斥着猴子。不知不觉间,她跟着这个猴子竟走入了那片常人不敢涉足的原始次生林里。这里叫鬼毛坡,传说中有一群长毛鬼住在这里,专吃人心,所以当地人一般都不敢进到里面去。这里生长着许多珍贵的树种,有水杉、银杏、苍柏、三尖杉、桢楠、银鹊树、红豆杉、柔毛油杉、火炬松、湿地松、青皮竹、多花山竹子、天料木、铁榄……吐绿披翠,枝柯扶苏,真是别有洞天啊!初次踏入这神奇世界的花姑看得眼花缭乱,正好奇间,忽然她醒悟到是进了鬼毛坡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刹那间,许多关于鬼毛坡的恐怖传说涌入了她的脑海。当她急急转身,想退出去时,蓦地,一大片吱吱喳喳的声音快速地由远及近,跟着四周树木乱晃,受惊的雀鸟四散乱飞。“长毛鬼”!花姑的脑海里不由得蹦出这三个可怕的字眼,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全身簌簌乱抖。
花姑和长毛鬼(2)
(二)
忽然,四下里悄悄地静了下来,花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饭团的香味。她麻起胆子睁开眼睛,却见那只抢走她饭团的大猴子正恭恭敬敬地立在她的面前,把饭团捧在她的嘴边,另外,还有三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猴子环立在她的四周,安静地注视着她,目光友善,甚至还带有一点点乞求讨好的意味。花姑的肚子早就饿了,她来不及多想,战战兢兢地伸手从大猴子的前爪里接过饭团,狼吞虎咽地吞进了肚里。饭团刚下喉,那只大猴子又从旁边的一只小猴子那里拿过来一个猕猴桃,递到花姑的手里。这只熟透了的猕猴桃足有半斤,花姑拿着沉甸甸的,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发现那个小猴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猕猴桃,悄悄地咽着口水。花姑站起身,把猕猴桃递给小猴子,小猴子犹豫了一小会儿,终究抵不住这猕猴桃的诱惑,接了过去。“吱哇”一声,立在花姑面前的那只大猴子龇开满嘴白牙,冲小猴子一声怪叫,小猴子闻声一哆嗦,赶紧又把猕猴桃还给花姑。花姑明白了,面前的这只大猴定是猴王,猴王已决定把这只猕猴桃送给她,其它猴子是不能吃的。她不再客气,小心地剥去猕猴桃的一块外皮,把嘴对上去,唏唏溜溜,一会儿就把这只猕猴桃的浆液吸进了肚子里。真甜啊,花姑过去也常在大山里乱转,野果吃了不少,可从未吃到过这么大这么美味的猕猴桃。等花姑吃完桃子,猴群吱吱喳喳发出了一阵欢快的叫声,接下来,一只原来站在猴群最后面的母猴背着一只小猴来到了花姑的面前。母猴小心翼翼地把病恹恹的小猴放到地上,然后用乞求的眼光望着花姑。花姑弯下腰细看,发现小猴原来是被一种精巧的新式铁制捕兽夹夹住了后腿,这种夹子合上后有一个卡簧弹出来锁紧夹齿,用蛮力是无法掰开的。花姑明白了,原来猴群打不开这个夹子,所以猴王才设计把她引来帮忙,怕她生气,又用猕猴桃“贿赂”她。这帮家伙可真够鬼的!恍然大悟的花姑又好气又好笑,对猴群的智慧更生出几分佩服来。她细细琢磨了好一会,终于把这个夹子掰开了。猴群又一阵吱吱哇哇地欢叫,全都对花姑投来了感激的目光。花姑看见小猴子被夹子夹住的地方已红肿流脓,还隐约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她知道这个小猴子所吃的苦头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善良的她对小猴子油然而生同情之心。花姑识得草药,她看见身边正好有几株消炎的药草,便扯下来放进嘴里嚼碎,用自己的小手绢把小猴子的伤处包扎好。解开了夹子的小猴子很快就来了精神,捧起一只野果吃了起来。群猴围着它又蹦又跳,高兴得不得了。小猴子怎么会被夹子夹住呢?花姑在县一中读书时,曾听生物老师讲过,本地的黑眉叶猴是国家的二级保护动物,近年来,在金钱的诱惑下,已经有偷猎者暗暗对猴子下手了。他们把捕到的猴子高价卖到沿海的大城市里,那里有一些暴富嗜血的阔佬,把猴子装进一种特制的木笼里,让猴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用剃刀剃光猴子头顶的黑毛,然后砸开脑盖,用汤匙挖吃猴脑髓。老师所描绘的血淋淋的场面,当时全班同学听得都起了鸡皮疙瘩,现在看来生物老师所言不虚,世上还真有这样丧良心的人啊。“吱吱吱欧……”猴子的喧闹声打断了花姑的沉思,她抬头看看,太阳已开始往西边偏移了。
花姑和长毛鬼(3)
“唉,我得走了,光顾帮你们的忙,我的山苍子怕是装不满篓子了。”花姑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去。猴王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拦在花姑面前,比划着让她把篓子取下来,但不等花姑动手,性急的猴群早就七手八脚取下了她的背篓,一窝蜂地往密林深处钻去,只留下猴王、母猴和那只还不能行走的小猴在原地陪她。花姑猜想,莫非猴群是帮她采山苍子去了?如果是这样那可就省事了。她只得半信半疑地在原地坐下休息。
工夫不大,几只猴子便摇摇晃晃、得意洋洋地抬着她的背篓过来了,群猴闹嚷嚷地在后面跟着,有的爪子里还攥着山苍子,争先恐后地挤过来往她的背篓里放。果然够朋友,真是一群善解人意的小精灵啊!喜出望外的花姑也不管猴群听不听得懂,一迭声地向猴群说着“谢谢”!然后高兴地背着沉甸甸的背篓下山了。猴王非常周到殷勤,一直在她的后边跟着,看见她出了鬼毛坡,才目送着花姑离去。这一天,花姑比村上其他采山苍子的人都要回得早,背篓里的山苍子也最多。
第二天,花姑一个人又独自往山顶爬去,她在心里盼着还能见到那群猴子。仿佛心有灵犀,她刚走到昨天猴王抢饭团的地方,那只大猴子就从密叶间露出头来。它看见花姑到了,嘴里吱吱呀呀一阵欢叫,扑下来拿起花姑的背篓,便顺着原路纵跳而去。花姑昨天来回已走了两趟,对这条路已不陌生,她顺着猴王摇动枝叶的响声,三转两转就到了昨天为小猴子治伤的地方,她看见仍是只有猴王和母猴以及那只受伤的小猴在那里,其它的猴子都去帮她采山苍子去了。小猴子看见花姑来了,特别兴奋,它已经能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它蹒跚着过来,举起一颗花姑叫不出名的野果,塞到花姑嘴边要她品尝。花姑也不客气了,接过野果就吃了起来,嗯,甜中带酸,味道真的特别好。也就是两顿饭的功夫吧,猴群又把装得满满的背篓抬了回来。花姑接过背篓,早早地高高兴兴下山了。这一天,她卖完山苍子后在家里吃的中饭,下午还帮妈妈种了半天的地。妈妈问她为什么回这么早,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个秘密,骗妈妈说自己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发现了几棵特别大的山苍子树,山苍子又多又密,够自己轻轻松松采好久哩。就这样,连续十天,在黑眉叶猴的帮助下,花姑只管把背篓送到山上,除了享受猴群留给她的美味野果,就是陪夹伤已快痊愈的小猴玩耍,用不了多久,就能背着满背篓的山苍子下山。这十天里,花姑卖山苍子的收入,比往年足足增加了一倍。旁人又眼馋又迷惑,都猜不透花姑为什么能又多又快地把山苍子装满自己的背篓。
(三)
第十一天,花姑又来到猴王每天接她进鬼毛坡的地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殷勤的猴王,离山苍子的摘收结束季节还有几天哩,“朋友”怎么不见了?花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通过这十来天和猴群的交往,花姑认识到猴子不仅智商不低,而且投桃报李,很讲义气,它们和花姑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彼此间颇为依恋,决不会突然间音讯全无。想到这里,花姑决心弄个明白,她一个人顺着早已走熟了的路进了鬼毛坡。花姑来到她为小猴子取夹子裹伤的地方,蓦地心头一紧,她看见地上有几摊血迹,其中还有猴毛,旁边还有几块像是从人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和人的头发。花姑明白,猴群又遭遇可耻的偷猎者了,偷猎者在取“战利品”时,肯定遭到了猴群的殊死反抗。花姑正在替猴群的命运担心时,忽然,“嗵”的一声闷响传来,接着前面的树林里随风飘过来一股硫磺味。花姑大吃一惊———这是偷猎者在放鸟铳呵!鸟铳既可装铁砂又能装铁码,装铁砂时射击面成扇形,杀伤面宽;装铁码时射击一个点,穿透力强。偷猎者若用它来对付猴群,那黑眉叶猴吃的苦头可就大了。她的心顿时揪紧了,赶紧顺着铳响的方向跑去。
花姑和长毛鬼(4)
隔着树丛,花姑呼吸顿促、血脉贲张,她看见了极其惨烈的一幕:在一处悬崖绝壁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千年古樟和一个半个篮球场般大小的草坪,那只熟悉的母猴正躺在草坪的中央抽搐,肚子上的弹孔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但还未断气,愤怒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几只猴子围着翻倒在受伤的母猴旁边的一个铁丝做的大笼子,掰的掰,撬的撬,想把关在里面的两只猴子(其中就有那只原来被夹伤的小猴)弄出来,可不得要领,急得吱哇乱叫。大部分猴子在猴王的率领下,正在对两个偷猎者发起猛烈的攻击。这两个偷猎者衣服已被撕成零散的布条,浑身都是血迹,拿鸟铳的那个较瘦的汉子有一只眼睛已经被愤怒的猴子抠了出来,血淋淋地吊在眼眶外,模样狰狞恐怖,但他为了保命,还在挣扎着和另一个挥舞着一把大砍刀的壮汉一起和猴群拚杀,两人均十分凶悍。但这两个人在猴群舍命的攻势下,不得不步步后退,身上的伤痕在不断增加。然而猴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有三只猴子在搏斗中被砍刀砍中,倒在地上翻滚扭动,发出了痛苦凄厉的叫声。在这痛苦而凄厉的叫声刺激下,猴群的斗志燃烧得更旺,攻势更凶猛了。两个偷猎者不久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面临绝境,他们并没有放弃活命的本能,仍在舞刀挥铳,和猴群缠斗。忽然,那个壮汉把大砍刀舞出一片刀花,护住自己的身体,向那个铁笼慢慢靠近,群猴一时间不知壮汉要干什么,大部分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仍在悬崖边上的瘦汉身上,加紧着围攻,想尽快把他打下悬崖,只有三、四只猴子在跟着壮汉移动。但花姑明白了,这个壮汉肯定是想控制铁笼,好拿那两个关在铁笼里的猴子做“挡箭牌”,抵挡猴群的进攻。花姑知道,盛怒下的猴子没有什么“投鼠忌器”的观念,若铁笼子落入壮汉的手中,猴群会更加恼怒若狂,对两个偷猎者的攻势只会更猛,绝望气恼的偷猎者保不准就会把铁笼扔下山崖,那两只笼中的小猴一定会遭到粉身碎骨的厄运。说时迟,那时快,花姑赶紧一个箭步冲出树丛,抢先把铁笼子拖到了树丛边上。正在左支右绌的壮汉向花姑投过来怨毒的一眼,与此同时,猴王却发出一声高兴的鸣叫,它随即也明白了壮汉的意图,立刻带领大部分的猴子,又把壮汉围了个密不透风。不一会儿,壮汉再次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不过,“困兽犹斗”这句话用在壮汉身上倒真贴切,他的大砍刀也着实厉害,酣斗中,又有一只猴子被他砍翻在地。蓦地,双眼血红的猴王退出战圈,嘬唇发出一声锐厉的长啸,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发生了——两只强壮的公猴闻啸后飞快地爬上古樟,然后借助树枝的弹力,从枝桠上凌空扑下,像两颗出膛的炮弹一样射向两个偷猎者,它们的四肢分别挂牢在两个已浑身浴血的偷猎者的脖子和胸前,巨大的冲力使得猴子和人扭揪在一起,同声发出人的惨叫,向山崖下坠去……
山林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群猴围着几个倒在草坪上濒死的伙伴,悲伤无声,就连仍关在铁笼里的两只猴子也安静下来了,不再吱哇乱叫,古樟下笼罩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花姑默默地走出树丛,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开铁笼上的小锁,把那两只猴子放了出来。立刻便有几只猴子抬起那个铁笼,丢下了山崖。猴王悲伤的眼里泪花涌动,它向花姑投过一瞥深深的感激,便带领着猴群,抬着几只不能动弹的伙伴,往密林深处走去。
“吱吱欧,吱吱欧,吱吱欧。”三声凄厉的啼叫从密林深处传来,花姑听得出来,这是猴王那特别响亮高亢的叫声,这是在向她告别?还是在向她倾诉?刹那间,花姑强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依稀想起了她辍学前读到的那篇散文《三峡》中引用过的两句唐诗:“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此情此景,可不正如三峡猿啼,闻者动容?
花姑一任山风吹着她纷乱的发丝,怎么也无法从悲伤和惊悸中缓过神来,她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大脑一片混沌。良久,她想起了那些还在当地流传的关于鬼毛坡中“长毛鬼”的许多恐怖传说,是“长毛鬼”要吃人心呢?还是人先要吃“长毛鬼”的脑髓呢?从今天的事例中人们能得到答案吗?以后又会据此幻化出怎样的传说呢?
惑乱而伤感的花姑背着空空的背篓,手扶古樟默默地站立,穿透林隙的斑驳阳光,把她孤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