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月蒙纱,俯瞰沉沦在霁夜中的万家灯火。初秋时节,斑驳的树纹爬满桠杈,路灯下枝影横斜,乌色脩脩。伶俜一人从夜色中剥离出来,步伐沉稳,渐渐近了,近了。
是来修理空调的电工。这位憨朴的汉子三十岁上下,进门前先利落地蹬掉军绿色胶鞋,赤足踏在冰凉的瓷砖上。剃平头,眉间已有浅淡纹路。他的腰上缀着一个工具包,白色上衣的袖口脱了线,一截白丝悠悠挂在臂膀上。说话时有些打工者的粗声粗气,话不多,父亲提问时他才咧嘴笑笑,扼要地答一两句。
这位电工拿出螺丝刀,几下旋出螺钉来,双手扶住空调外壳,一托一拿,空调外壳便卸了下来,三指捏住一只小巧的黑色手电筒,一点一点扫过空调内里集成电路。发现哪里不对劲,他就把手电筒衔住,用螺丝刀旋拧起来。手臂上的肌理匀称,随动作一收一放。眼睛牢牢钉住一点,专注非常。
不到一刻钟,电工已经开始装回元件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腰包传来,他腾出左手扯开拉链,拨拉几下,掏出一个老式的按键手机。电工摁下接听键,把手机夹在肩窝上。“……爸爸在工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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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妈妈给你讲嘛……”他刻意压低嗓音,遮掩略带粗鲁的沙哑,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慈爱和温情。电话那头的人讲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低低地笑开,又附和几句。他的手上不停,直到工作即将结束,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父亲带着会心的神色,问:“你儿子吧?”他笑了,眯起眼,冒出几条细细的纹络。他说,儿子很聪明,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他说,儿子明年要上幼儿园,他想多攒点钱,争取送到私立学校去。电工安好空调外壳,拍拍手,又笑了,嘴角勾出一个弧,有点羞涩。“都半大小子了……还这么黏人。”不知说与谁听,兀自微笑着。
父亲把电工送到门边,忽然回头对我说:“你小时候,也爱听我讲故事。”疲惫地笑笑,不等我回答,径自走进书房。父亲未生华发,只是看着背影,不似记忆里挺拔了。
这温柔的,内敛的,无声无息却又动人至深的感情,并非永远泥沙俱下地奔腾不止,但涓涓长流,从不干涸,汇入万顷波涛,便如海一般混沌庞杂,却又至简至深,一字便可概括。
如潮水波涌不息,点滴尽皆情谊。为人父母的舔犊情深,大多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