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晨光下做针线时爬满细纹的手背,她在夕阳里等我回家时蜷曲着的双腿,她在夜幕间听我说话时淡笑着的眼眸。关于奶奶,那些细节,我总没忘。
我的奶奶,总是迟到。关中人嗜面如命,奶奶做的面条色香味俱全,又夹带着独特的葱香,总是令我回味无穷。开饭时,席间总是找不到奶奶的身影,她的碗筷安静地摆在那里,形单影只。小时候大人们总让我乖巧地喊奶奶来吃饭,我便照做。知道现在,我才惊觉,奶奶好像从来没有跟我们一起开饭?我溜进厨房,想一探究竟,时令正值仲夏,厨房里的气温如油煎一般,隐隐还能看到波浪一般的空气,奶奶正忙着把面盛到大碗里,又刷锅刷碗,她的汗珠从额上渗出,在额间排兵布阵,逐渐汇成一颗水晶珠,若鱼一样顺着两鬓滑下来;她眉前的汗珠则流速很慢,却又堆积成一个小泊,压得眼睛只能微眯着,像是岁月抚过了她的面颊,雕刻下了一颗一颗松枝,一朵一朵莲花。
我问她为什么迟到不去吃饭,她这才发现了我,转过头来充满幸福的说,夏天太热,怕脏东西沾到锅碗上,还是早早洗了为好。我一直记得她席间空荡荡的座位与额前汇聚成河的汗珠,心酸的想忘掉,
却又忘不掉。
我的奶奶,还总是早退。年年过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即使北风呼啸,空气却像仲夏时节般热情。这下奶奶不忍拂了我们的兴,总算坐下来在年夜饭前跟我们碰了杯,庆祝了新年快乐。可不一会儿,她的座位又落下单只,我只得又去厨房寻她,年夜饭的各种菜品冒着腾腾蒸气,把她围在中间,因为一冷一热,她的鬓角和眉毛上有些晶莹的冰花,像是装饰品般嵌在她的脸颊旁,一层一层的雾在她身边缭绕,我的思绪也跟着她缭绕,听爷爷说,奶奶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很爱打扮,但任岁月不断侵蚀,如今的奶奶,也抵不过鬓角的白发,额间的细纹。奶奶不断的做着新菜,不断在迷雾中变换身姿,我的眼睛也被这雾熏得有些水气,竟不觉掉下泪来。她席间刚暖热乎又变得冰冷的座位,和厨间一层一层的水雾,我一直忘不掉。
很多年来,我都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她悄然的迟到,又悄然地离去,直到现在,我才舍得在吃饭时多看一眼她的座位。这样的细节,一旦注入我的脑海,给了我恍然大悟,便忘不掉。
素什锦年,时光荏苒,我的奶奶,请您陪我完整地吃一顿饭,让我把那些难忘的细节,都唱给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