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都说,爷爷的眼睛生得好。那双眼锐利如钩,极犀利,像鹰似的。它直勾勾瞪着你时,目光似出鞘的剑,直刺你的内心,好像能看透一切。那双眼有时是一汪泉,清澈见底;有时是一口古井,泛着智慧的涟漪。
可不知何时起,它起雾了。
大概是长年累月爷爷为全家做饭时,在挥不去的黄褐色油烟里匿着,无声无息的,一股淡雾飘入了眼中。那股雾就这么在眼珠周围荡啊荡,飘啊飘,渐渐地越飘越多,有点儿黑变雾了,成了不明晰的白。
过了好些日子,雾占满了眼珠子周围的一圈。雾不断萦绕着,缓缓往里侵蚀,逐渐变深。往日清晰视野随着雾的升腾,悄悄地模糊了许多。世界也起了雾。糖何时成了盐?醋何时替了酱油?爷爷有些着急了,做不了饭如何是好?
爷爷要我吹吹眼睛,我轻轻吹,那看上去淡淡的雾纹丝不动。我有些恼火,就使劲吹,将爷爷的眼角吹出了好几道褶子,那雾仍然丝毫无散的意思。爷爷摆摆手,走到厨房拿着锅铲,愣愣地、努力地看着,看得几缕雾都染红了。
眼睛里已经大雾弥漫了。爷爷的脑海似乎也起雾了。中午吃的菜一转眼竟记不甚清。我看着爷爷的眼,那黑漆漆的眼珠中间突然窜出个白点,白点慢慢扩大,像个面目狰狞的妖怪,张牙舞爪,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气
势。我感到一阵心悸:“雾成精了!”爷爷笑,笑得很大声,很无奈,张狂中带着些凄凉,像英雄迟暮。爷爷不停地笑,笑得倒竖了一辈子的刀剑眉往下瘫,笑得眼角凝了几滴包着雾的泪。那双眼却看不出任何笑意,准确说来,它什么也看不出了。
过了一天,爷爷教我做一道菜,一道他闭上眼也会做的拿手菜。我盲目地握着滑溜溜的锅铲,爷爷站在一边看着我。我看看爷爷白茫茫的眼,整颗心好像也被白雾紧紧裹住,透不过气,我的手脚顿时不听使唤。我做的菜最终糊在了锅底,爷爷闻着空气中焦糊的味儿,说:“不行呐,以后你嘴馋了可吃不到这个了,我做不了几天了。”我的双眼忽得也水雾弥漫。
晚上,妈妈告诉我,爷爷眼里成了精的雾叫“白内障”,爷爷的世界已经满盈了雾了。刹那间,我的世界也布满了雾,那雾亘古不散,好似能吞噬一切。“没事儿,别操我的心,雾会散的。”爷爷说。我担心地瞅着爷爷的眼睛说:“爷爷,您该去医院看看了。”爷爷却转过身,用手护住了,仿佛在揉眼。
爷爷住了几天院。回来时,让我做他的拿手菜。尝着已经有些滋味的菜,爷爷眯着眼笑,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笑,眼角都笑出了滴水。“真好。”爷爷说。“太好了。”我也说。